教务处的结果下来得很快,比想象中还干脆。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课刚下,班主任就把他们两个叫去了办公室。
“学校这边的意思,我跟你们说清楚。”他说话时揉着眉心,看上去也有点累,“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监控有记录,卷子也确实相似。”
他顿了顿:“最后定的是——你们两个都记一次过,相当于警告。但许长昭是主要责任人,会在档案里备注‘严重违纪行为一次’,取消本次推优资格。”
沈向榆怔了一下:“……老师,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班主任打断他,“教务那边讨论过了,你这个情况写的是‘卷面有重大相似,本人否认抄袭’,处分等级一样,但不会重点标注。”
“以后要是有人查,也会看到这句说明。”
他又补了一句:“对你影响没他那么大。”
沈向榆没吭声,指尖却慢慢收紧。
“如果你们俩谁以后真要保送或走特殊通道,到时候再看具体政策。”班主任说,“但眼下,这就是最好的处理结果了。”
他看向许长昭:“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许长昭笑了一下,语气轻得就像在回答“今天作业多不多”,“我认。”
班主任皱眉:“我知道你家长那边……比较开明,可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明白啊。”他点点头,“我会跟我妈说的。”
“那你呢?”班主任目光转向沈向榆。
沈向榆喉结滚了一下:“我……知道了。”
话一出口,他有一种很奇怪的错位感——
像是台词早被写好,他只是按剧本念了一遍。
——
从办公室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教学楼走廊的灯刚刚开,光管亮得有点刺,墙壁被照得发白。
楼道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脚步声,让整栋楼显得有些空。
“你先回教室吗?”许长昭问。
“……我想出去走一圈。”沈向榆说。
“那我陪你。”
“我自己——”
“外面风大。”许长昭笑,“你一个人走,等会儿要是被年级组主任逮着,还得记名字。”
他把“关心”说得像在开玩笑,不给对方拒绝的空间。
两个人一路往楼下走。
每一层楼梯口都有公告栏,贴着“文明班级”“优秀寝室”的红榜单,还有刚换上的期中考励志标语。
沈向榆目光从那些红纸上掠过去,没多看。
他们走到三楼尽头的后门。
那里通向一个小露台,大部分时间都锁着。
今天不知道是谁忘了反锁,门虚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风一下子灌进来。
晚霞已经快要退了,天边只剩一条淡淡的橘红,操场灯刚亮,球场那边有人在投篮,声音远远传过来,变得很轻。
沈向榆走到栏杆前,手扶着生了点锈的铁栏杆,没有说话。
许长昭靠在他旁边,也没急着开口。
风吹得校服有点鼓,衣角轻轻拍在栏杆上,发出微小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沈向榆终于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
许长昭“嗯”了一声:“哪一部分?”
“办公室里。”沈向榆盯着远处,“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哪样?”他明知故问。
“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沈向榆语气很平,却有一点冷,“好像都是你一个人在犯傻。”
“本来就是我开的头。”许长昭说。
“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沈向榆转过脸,“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想?”
“谁?”
“老师,同学,所有看到那份记录的人。”
沈向榆盯着他:“在他们眼里,我是什么?是一个被你带坏、被你拖下水的人。”
许长昭沉默了一下:“我没想这么多。”
“那你到底想了什么?”沈向榆追问。
“我只是觉得——”许长昭挠挠头,语气慢了下来,“我家那边,真的没你家那么严。”
“我妈知道了,最多把我骂一顿,让我写一篇‘深刻反思’,再顺便给我煮碗面。”
“你家呢?”他抬眼,“你爸会怎么说?”
这句话问得太准。
沈向榆喉咙一紧,没有立刻回答。
他几乎可以预见——
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的呼气声,夹着烟味的“你让我怎么跟老师说”“别人可以不懂,你呢”,还有母亲收碗时那点闷闷的响动。
他们不会大吵,只会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那是你的家。”许长昭接着说,“我不太想——因为一件本来就没发生的事,让你以后每次提起,都不得不多解释一句。”
“什么叫‘本来就没发生’?”沈向榆的声音陡然抬高,“老师在记录里写的就是‘卷面相似,存在作弊嫌疑’。”
“我知道这句不好听。”许长昭说,“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抢在前面说‘都是我做的’?”沈向榆打断他,“你以为这样事情就变简单了吗?”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走了一部分温度。
许长昭皱眉:“那你想要怎样?”
“我不知道。”这一次,沈向榆没有说“无所谓”。
他盯着对方,几乎是第一次把心里那点别扭直接扯出来:“我只是不想——你把我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孩。”
“我没有。”许长昭有点无奈,“我只是知道,你被写进那行字里,会比我难受得多。”
“那你有问过我,会不会愿意跟你一起难受吗?”
这句话砸下来,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沈向榆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得这么直。
他从小就在各种“为你好”“替你想”的安排里长大,太习惯别人替他决定。
考试怎么分配时间,假期怎么用,和谁来往、和谁保持距离,总有人替他“预先过滤”。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直到今天,被许长昭“挡在前面”的那一刻,他才发现——那种感觉,并不只是安心。
里面还夹着一种被动,被划在“需要被照顾的那一边”的难堪。
许长昭被噎了一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慢慢说,“我从来没觉得你弱。”
“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说——你来扛,我来躲。”沈向榆低声,“我不想这样。”
“那你刚才为什么在办公室不说?”许长昭反问,“你完全可以跟他们说:‘不用,他也有责任’。”
这句话问得更狠。
沈向榆一下子说不出话。
他当然可以。
可在那个有监控、有卷子、有老师目光的办公室里,他张了张嘴,却没办法把那句“我也认”说出来。
一部分是本能的害怕,一部分是习惯成自然的“服从”。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不主动往前一步,结果就会停在“记过一次,说明不明确”的那一档。
他习惯计算代价。
“你看。”许长昭轻轻叹气,“你嘴上说不想被保护,可真到了那一步,你还是选了对自己影响最小的方式。”
话并不恶意,却扎得很准。
沈向榆抿紧嘴唇,指节抵在栏杆上,被风吹得有点凉。
“所以我才说——这事我开头。”
许长昭语气放缓:“我知道你不会推我出去,我也知道你不会主动往前站。”
“那我做的,也算是……帮你做了个决定。”
沈向榆笑了一下,但那笑意一点也不温和:“你帮我做决定,你还真习惯。”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想怎么改?”许长昭问,“让我们去教务处重申一遍‘我们两个一起认罪’?”
“你别这么说。”
“那你想要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沈向榆沉默很久,才挤出一句:“我想要——你在做决定之前,哪怕看我一眼。”
“你至少可以问一句。”
风吹过来,把他这句有点倔强的话吹得更轻。
许长昭抿了抿唇,半晌,才说:“对不起。”
道歉来得有点仓促,却也真诚。
“我刚才确实没想到那么多。”他垂眼,“我那会儿只是在想——我能挡多少算多少。”
“你总在想着挡。”沈向榆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并不想站在你后面?”
他顿了一下,轻声补上后半句:
“我本来是想,跟你站在一起的。”
简单一句话,像一小块石头丢进水里。
许长昭侧过头,看着他。
沈向榆别开视线:“你别误会。我不是说‘多浪漫的并肩作战’,我只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把那种复杂的感受拆开来说。
一半是委屈,一半是难堪,中间还夹着一点说不出口的期待。
“算了。”他最后把那串情绪压在一句干巴巴的总结里,“没意义了。”
——
两人沉默了很久。
操场上传来哨声,有人在喊换场。球打在篮板上“砰砰”响,听起来和教学楼这边的安静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
“那我们现在——就这样吗?”许长昭双手插在口袋里,视线垂着,看不出情绪。
“还能怎样?”沈向榆反问。
“我可以去找老师说,让他们把你的备注去掉。”许长昭说,“就写‘两人共同承担责任’。”
“你以为这对我来说就轻松了吗?”沈向榆看着他,“以后别人提起这件事,会说‘那两个一起作弊的’。”
“你刚刚也说了,不想被当成被我拖下水的人。”许长昭说,“那我们就一起站在前面。”
沈向榆闭了闭眼:“……你何必呢。”
“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替我省心。”他笑了笑,有点自嘲,“你看,我连认倒霉都不太会。”
气氛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剐了一下,喉咙里那股要吐不吐的委屈,突然变得说不出口。
沈向榆忽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好像不管自己说什么,最后都会绕回一个死结:他不想被保护,对方却总是在保护;对方想要一起扛,他却又下意识退后半步。
“我们就当是各退一步吧。”许长昭最后说,“你先接受现在这个结果,我以后做什么事之前,多看你一眼,行不行?”
他把之前那句要求原样还了回去。
沈向榆抿着嘴,半晌才点头:“……随便。”
“又来。”许长昭无奈,“你能不能别老‘随便’?”
“那你要我说什么?”沈向榆反问。
“说——你不高兴。”他认真地看着他,“说你生气,说你觉得我自作主张。”
“你说出来,我下次才知道哪里不能随便。”
这话像某种邀请:把那些平时被习惯压下去的情绪,给他看一点。
可沈向榆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只是道:“我累了。”
“我知道。”许长昭低声说,“那就先回去吧。”
——
回教室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走廊里灯光一节一节,照在瓷砖上有点晃眼。
有几个同学从他们身边经过,视线很自然地停了一下,又迅速挪开。
没有人问结果。
所有人都默认: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会从各种渠道知道。
坐回位置的时候,下节课已经上了一半。
老师在讲台上讲题,粉笔划在黑板上,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卷子上那道“几乎相同”的大题,就安静地躺在桌肚里,像一块压在中间的石头。
谁也没再提起。
——
这一晚,他们谁都没睡好。
许长昭翻来覆去,床板被他翻得吱呀作响。
他在黑暗里想了很久。
想自己是不是太冲动,想沈向榆那句“我本来是想跟你站在一起的”,也想起教务主任那句“以后再看具体政策”。
他其实也有点怕。
怕那一行“严重违纪”真的会在某个未来的节点突然跳出来,挡在他面前。
但他更怕的是——
有一天回头看,现在的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名字和自己一起被钉在那一行字上。
这种时候,他还是本能地选了:别让未来的自己骂现在的自己太窝囊。
至于会不会后悔,他暂时不想。
——
另一边的寝室里,沈向榆躺在床上,手机屏幕在被窝里亮了一阵又一阵。
他打开成绩单,又关上。
打开聊天框,想给父母发条消息,又删掉。
最后停在和许长昭的聊天窗口。
上面停留着最后一句话:
【记得带几只2B铅笔,别到时候借不到。】
是期中考之前的提醒。
光从小小的屏幕里透出来,把他眼睛照得有点酸。
他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很久才打出一行字,又删掉。
【你不用这样。】——删掉。
【我们可以一起。】——删掉。
最后,他什么都没留。
手机屏熄灭,寝室重归黑暗。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胸口闷得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许长昭之间,有了一块“无法说开”的地方。
那里面塞着:
“谢谢”“不需要”“一起扛”“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
还有一句他永远没办法完整说出口的话——
——我其实想站在你身边,不是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