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过去,箬叶仍旧在自己宫里,忙着绘天帝交代的《山海图》。凌空一枚玄天镜,镜中是凡间的景象。她专心地作着画,只在极累的时候间或觑上一眼。
秦止此生投作东山谢家人,单名一个“徵”字。谢家子弟向来有“芝兰玉树”之称,谢徵自是不例外。一张脸粉雕玉琢的,漂亮得不似凡物。谢父对此子喜爱非常,不惜代价,以最好的物资教养他。是以谢徵方才九岁,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几乎烂熟于心;待人接物,礼数周全,行止之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度。
箬叶画一笔昆仑玄圃,抬眼望去,谢徵正坐于他那做宰相的叔父,谢聆的膝上。谢聆享誉天下久矣,但凡能得谢相另眼相待之人,非龙即凤。而谢聆见得谢徵,不止大为惊艳,甚至喜爱得几次三番托谢家长辈同谢父商量,要将谢徵过继过来。
谢徵这一世,会过得平安顺遂吧。
正这么想着,原夙自外进来,瞄一眼玄天镜,取笑道:“时刻关注着呐!”
箬叶白她一眼,继续提笔作画:“怕你们做过了头。”
原夙大呼冤枉:“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那对兄妹的事情。再说了,离沐这几天不是忙着主持凤族新任帝君的选继大典嘛,哪有空去给秦止添乱?!离昭又根本舍不得欺负秦止,你就安下这颗心吧!”
“谢徵。”
“啊?”
“他这一世的名字,叫做谢徵。”
原夙歪头:“有什么区别吗?”
箬叶垂眸细想:“更好看,更聪慧,也……更温柔。”
秦止很好,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冷清了。
原夙捂着嘴偷笑。箬叶不理她,专心将玄圃画完。不知许久,她搁笔抬头,原夙支着颐,一瞬不瞬地盯着。感觉到她的视线,原夙回过神来,由衷赞叹道:“不愧是天帝御用的画师,一笔一画都是神来之笔!瞧这琅玕树,我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摘啦!”
箬叶调侃她:“和陆吾的比,如何?”
“你的好。不过,我爱他的。”原夙永远是这么直白。
箬叶将画收好,擦净手,问道:“你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
“哦,水神请我喝梅子酒,你去不去?”
“她的梅子酒最好喝了。去!”
水神宫里紫藤满架,梅子酒清香馥郁,案上列着各色吃食。水神和原夙两人素来臭味相投,这天界的八卦,没有她们不知道的。箬叶听着她们絮叨,不知不觉多饮了几壶,不知不觉和她们醉倒在紫藤架下,不知不觉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睁眼所见,便是陆吾那一张黑得快要滴下墨来的脸。原夙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任由夫君半是疏冷半是威胁地同水神告别。水神此人最是心宽,简直心宽到了愚蠢的地步!瞧着陆吾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她竟还乐呵呵地奉上一壶酒,献宝地说道:“神君尝尝,味道好着呢!”
原夙颤巍巍地接到手里,牵着陆吾的手,满脸委屈道:“走吧,我饿了。”
战神大人这才放了行。
箬叶回到屋里,暗沉沉的,只有玄天镜微微发着光。
“玄天镜……嘶!”额角一抽,箬叶吃痛地揉着头,视线无意地落到玄天镜上,只一眼,便将她全身浇得凉透。
谢徵身如直木,长跪在谢家祠堂里,谢聆手拿三尺藤杖,一杖一杖地笞打在他身上。每打一杖,便是飞血横溅。谢徵的一张脸已是惨白,偏生他还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连晃都不曾晃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谢聆不是最喜爱谢徵吗?什么样的事值得他这样惩罚谢徵?那双腿,那样腿再打下去可是要废了呀!
镜中有人吐出了她的心声。“相爷!再打下去,少爷这双腿可要废了呀!”
谢聆的手戛然顿住,怔愣须臾,复摆出一张盛怒的脸:“你可知错?”
谢徵承受着无妄之灾,缓缓地吸入一口气,颤声道:“孩儿……不知。”
“你!”
藤杖又要落下,管家死死地护在谢徵面前,乞求道:“相爷,放过少爷吧!他还小,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啊!”
谢聆哂道:“还小?他不是早就有神童的称号吗?十二岁,便不是通达,也该挥洒自如了。我与他说过多少次,不要得罪大将军,他又几时听过我的话?罢了,横竖我是教不了了,将他送回兄长家里吧。”
谢徵抬起头,望着谢聆,认真说道:“叔父,谢徵不是那样的人。”
谢聆问道:“不是哪样的人?”
“不是顽固不化……知错不改的人。错在哪儿,叔父说……便是了,谢徵保证改过来。先前愚钝的地方,还请……咳,还请叔父包涵;当前不足的地方,还请叔父指教。叔父,不要赶走谢徵!”他垂着头,十指将衣服抓得几乎破漏。
谢聆背过身,冷声道:“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叔父!”
谢聆甩袖离开。
谢徵依旧垂着头,摇曳的烛火下,睫毛在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事情转变得太突然,箬叶理解不过来。难不成是离沐回来了,百忙之中抽空整了秦止一回?不过这手会不会下得太狠了,谢徵那两条腿,非得落下病根不可!箬叶放不下心,转身便向凡间奔去。
管家搀着谢徵,极缓地往外挪动。“少爷,相爷要我将你送出门就不管,可这更深露重的,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相爷一向喜爱少爷,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倒是老泪纵横,拿袖子揾起泪来。
“你别担心,我……”他痛得呼吸一顿,“我可以自己走。叔父这样吩咐,定然……有他的道理。你不可再让他生气。”
“可是少爷……”
谢徵扬手制止了他。这般沉默着送出了门,谢徵站在门口,听背后大门缓缓阖上的沉重声响。剧痛袭来,他身子一软,向地上倒去。
凭空浮起一缕幽香。
“小心!”纤白的十指将他稳稳扶住。
谢徵抬眸,望入一双清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带着点新奇,带着点探询,还带着一点心疼。
她忽地笑了。“秦止。”
谢徵皱眉。她即刻反应过来,半是懊恼地说道:“错了错了,是谢徵!亏得我还教训过原夙呢。”
谢徵惊讶:“你知道我的名字?”
“啊!”箬叶挠了挠脸,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谢家七郎的名字,谁不知晓?”
谢徵极是虚弱地一笑:“便是知道,你……你怎么确定是我?”
箬叶用眼神将他从头到脚照射一回:“你这样的容姿气度,想不确定都难。诚然,你现在是有些狼狈。”她觑他一眼,又不忍地撇开,“你叔父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
谢徵痛得神志不清了,只含糊地说道:“当是……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便直接晕倒在她身上。
“秦止?秦止?谢徵!”
箬叶拍拍他的脸,毫无反应。他腿上的伤处,鲜血仍在汩汩地往外冒。箬叶于心不忍,将他小心地放在地上,掏出随身所带的仙草,捣碎了细细密密地敷在他的伤口上。她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因而只治了皮肉伤。
夜色深沉。谢徵在昏迷中仍旧紧锁着眉头。箬叶暗自叹一声,也不知秦止回了天界,该怎样地教训那对兄妹?抬眼望去,相府朱门紧锁,冷漠而决绝。箬叶思量再三,施了个术,将谢徵送回了原先的家中。
府中众人早已歇下,箬叶挑了间空房,安顿谢徵。放下他时,大约是扯到了伤口。谢徵呻吟一声,朦胧地睁开眼睛。
箬叶赶紧安慰道:“别怕别怕!已经回家了。你的伤口我也敷了药,会没事的。”
谢徵将一双眸子望着她,意识分明是模糊的,眼神却格外清醒。“你叫什么名字?”
箬叶笑一声,并不作答。谢徵为人一世,于秦止来说不过是弹指瞬间。何必还要在这个瞬间里留下记号。
“你叫什么名字?”谢徵又问一遍。
箬叶俯下身,帮他掖好被角,哄道:“不早了,睡吧。”
“你……”谢徵的手滞在半空,箬叶的衣袖在他指间溜走,化作一缕清浅的余香。
天界,太辰宫,太子殿下的地盘。
单作为凤君选继大典的主持人,离沐本不用这么费心。奈何凤族打定主意要好好巴结殿下一番,为表忠心,巴掌大的事情都要得到殿下的首肯后才定论。几天下来,离家兄妹生生瘦了一大圈。幸而新任凤君的妹妹,琇滢仙子,知道心疼人,典礼前后没少给殿下煲汤送饭。殿下回了天界,她竟也能寻到由头借宿至太辰宫,着实让离沐既头疼又佩服!
箬叶进门时,看到的正是一位美艳女仙,左手汤碗右手汤勺,耐心吹凉了送至太子殿下嘴边的情景。
“我,我走错了。你们继续!继续!”
“锦绘仙子!”
离沐偏不让她好过,叫住她,还非要添上个温情脉脉的笑容。“进来叙叙吧。几日未见,我很是想你。”
汤勺一抖,汁水皆洒落在太子殿下那一身金贵的长袍上。
琇滢骇得花容失色:“殿下恕罪!琇滢不是有意的!殿下莫动,琇滢这就将殿下的衣裳擦拭干净!”说着便挥动绣帕,朝离沐的胸口伸去。
太子殿下长臂一挥,手中折扇划过优雅的弧度,不着痕迹地将那绣帕隔于身外。箬叶暗叹一声妙,却见离沐转头,笑盈盈地看着她:“过来。”
箬叶瞠起眼睛。
“我的衣服脏了。”
“殿下是让我给你换吗?”
离沐挑眉:“不然呢?”
箬叶一瞟,那美人脸色惨白,已是泫然欲泣。
“不妥吧?”
离沐叹息一声,浮起一缕苦笑:“阿箬,你生气了?因为这几天,我没来见你?
箬叶抖了一抖,为防他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赶紧凑到了他的身边:“殿下随我来!”
离沐心满意足,勾起嘴角,悠悠然跟着箬叶入了内室。身后美人泪如断线的珠子,他权当没看见。
内室里,离沐张开双手,任由箬叶伺候。束腰带的时候,箬叶站在他面前,半屈着身子,双手环住了他的腰。琇滢仙子不死心,抹着泪还要进内室来瞧一瞧。这一瞧,反倒是真真正正的心如死灰了。她哀啼一声,捂着脸飞也似地逃开。箬叶抬起头,甚是不解地问道:“这仙子就没帮别人系过腰带吗?”
离沐沉吟片刻,道:“她是凤族公主,当是没有。”
“那,总该由侍女系过。”
离沐颇是无奈:“大概是她心里想着什么,进来看到的便也顺着自己的思路想去了。”
箬叶恍然大悟,随即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染上望文生义的坏习惯!
厅前,仙侍奉上一盏热茶。箬叶呷了一口,开门见山道:“殿下这几天挺忙的,尤其还有着红颜知己这档子事情。怎么还有空给秦止降下责罚,让他变得这么惨?”
离沐摇着扇子,一脸迷蒙地问道:“秦止该有多少岁啦?”
“上个月初九刚过的十二岁生辰。”
“十二岁。这么说,这十二天我都白白浪费了。”他“咵”地一声收了扇子,扇柄击着掌心,神情追悔莫及。
“这么说,不是你?”
离沐笑道:“我像是丧心病狂的人吗?”
箬叶不置可否。
离沐气得拿扇子一击她的脑袋:“我就这么不堪?”顿了会儿,又解释道,“秦止的命格不由天定,发展成如何都是看他自己的造化。我没下过狠手,他却遭了罪,那么便是旁人的命数里该有大祸,延及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