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放闻言眉梢微扬,仰起脸看向她,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自古以来,举兵易帜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小意觉得改朝换代不难,许是因听的都是成王败寇的故事,却不见有多少起义,未起波澜便已被碾作尘泥。”
原来如此。林意有些讪讪,原还以为对顾放而言,振臂一呼并不是什么难事呢。“可是夫君,你真忍得下?”
“忍不下。”顾放微微一笑,眸底却清凌凌的,不见半分混沌,“所以我并未忍。”
也对,那狗皇帝如今缠绵病榻,不就是顾放不忍的结果?林意恍然。这样看来,顾放不是什愚忠的人,而是清醒地择了一条最精准、也最少牵连无辜的路。要是真揭竿而起,烽火燃处,最先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林意不禁轻声喟叹:“夫君思虑周全。如果换作是我,恐怕战胜北疆后就被胜绩冲昏头,觉得不如自己坐了那位置。如今听夫君一说,才知如果真那样做了,苦的仍是黎民百姓。”她顿了顿,又疑惑道,“不过从前我一直以为,夫君是自愿挺身而出、救国于危难的。”
——这身体的记忆便是如此:当年随礼部尚书一家仓皇南逃,未行多远便闻北疆已退,只得又茫茫然折返京城。
顾放目光投向远处河面,声线平静如叙常事:“顾家本是平民出身。先祖幼时曾吃百家饭长大,发迹后立誓永不背弃百姓,这家训,一代代传了下来。”他唇角轻轻一扯,露出个极淡的讥诮弧度,“至于为何世人皆道我主动请缨……不过因驱遗孤上阵这等事太过骇人,总需粉饰一番,才好载入史册,免留千古骂名。”
林意听得一时怔住,喃喃道:“竟然是这样,那夫君为什么还配合他们呢?”
“不过些许虚名罢了。”顾放神色平静,“我本不在意这些。既然他们看重身后声名,我顺手成全,亦无不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况且宫中并非人人皆敌。当年主张驱遗孤上阵、后来设计害我双腿的,拢共不过寥寥数人。这些人,我早已一一还报。”
他说到此处,眉宇间那丝常年不化的霜意似乎淡去些许,语气也温和下来:“至于其余人,当年皇城危在旦夕,陛下与部分文臣南逃,连带着富商百姓人心涣散。是剩下那些文官与全部武将立誓死守,将府中家丁、杂役皆编作兵卒,众人一心,才堪堪保住城门。”
林意恍然:“怪不得朝野上下和市井百姓对夫君都如此敬重,原来是并肩死战过的情谊。”她忆起这些日子的见闻,不由轻叹,“我原先还奇怪,夫君这么久不上朝,竟然没有一个人弹劾。反倒常有人送药材补品入府,我问阿福,阿福每次说的名字都不一样,那时我只当是夫君人缘极好,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渊源。”
林意推着顾放走到河边,回首望去,才发觉已经离马车停驻的地方颇远。她停下脚步,提议道:“夫君,不如我们往回走?”
顾放轻轻颔首,温声道:“也好。此时折返,回府应正好赶上晚膳。”
林意便调转轮椅方向,沿着来路缓缓推回。这才发觉,轮椅在泥土地上推行,阻力着实不小。她需多费些力气才能推动,心中暗幸近日无雨,泥土干硬,要是雨后泥泞,怕是要陷入其中,进退两难了。
回到将军府时,果如顾放所言,恰是晚膳时分。更令林意惊喜的是,阿志已制出了腐竹,竟还无师自通地做出了三道菜:腐竹三鲜煲、腐竹焖肉、葱油腐竹。
阿志将菜碟摆上桌,笑吟吟道:“小的听闻夫人近来忙碌,想着这等小事不该烦扰夫人,便自行琢磨了几样做法。不知合不合夫人口味。”
林意鼻尖已盈满腐竹特有的清香,迫不及待夹起一片送入口中——滑嫩爽口,豆香浓郁。她幸福地眯起眼,连声道:“特别棒!就是这个味道!”
顾放亦举箸品尝,颔首赞道:“滋味甚好。”他放下筷子,看向阿志,语气平和,“我与小意商议过,待时机合宜,便由你向百姓推广菽食诸法。你意下如何?”
阿志闻言,眼睛倏地亮起,激动地躬身道:“谢将军,夫人赏识!小的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林意适时问道:“阿志,那带曲香的菽,制出来了吗?”
“回夫人,菽已生出白毛,或许还需再等几日。”阿志答得仔细。
林意点点头,接着交代:“等豆子发酵好了,将豆子取出搓散。另外用十斤水、二斤盐煮沸,彻底融化后放凉。将酱曲与增香料放入干净无油的陶坛,倒入凉透的盐水,水量需浸没豆子,用干净的布封口加盖,放置日光下暴晒三十日以上。其间每日用干净木筷搅拌一次,使得其发酵均匀。三十日后开坛,就会有酱香扑鼻。如果继续晾晒,时间越久,色泽越深,风味越醇。”
阿志凝神记下,郑重应道:“夫人放心,小的已一一记牢。”
林意没有其他事吩咐,便让阿志先退下。望着阿志轻快离去的背影,她转回顾放,眼中浮起些许困惑:“阿志为什么这样激动?推广菽食办法,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一来,这是扬名的机会。菽食之法虽出自小意之手,但阿志作为推行之人,在民间亦能累积声望。”顾放以手支颐,回忆道,“其二……阿志的家人皆亡于饥荒。先是母亲与幼妹,而后父亲也没能熬过去。莫看他如今在膳房专研饮食,实则府中田亩也由他打理。只因旧日之痛,他一心盼着多产粮、天下再无饥馑,这才对耕种格外上心。”
林意听得眼眸一亮,伸手握住顾放的手,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期盼:“这么说,阿志竟是种田的好手?”
顾放虽不解她为何突然这般激动,仍温声答:“是。他伤退后无处可去,便来府中做事。那时便向我讨了一块地,自此除了掌管膳房,心思多半都扑在田里。”他顿了顿,笑问,“怎么,小意听说他擅农事,竟如此高兴?”
怎么能不高兴!这简直是天降助力!正合她心中的水稻杂交计划。林意眼睛亮晶晶地望向他,语速都快了几分:“夫君可还记得,我曾请你帮两个忙,一是菽食推广,二是炕的营造?”
说起来那炕的设计图她早已画好,连阿福都已经寻找了匠人试制,正在比对哪种最是省炭暖和。只是近日事情多,她几乎将后续打算搁下了。
顾放颔首示意记得。林意便接着道:“炕的事已有阿福盯着。至于另一桩……”她眨眨眼,故意卖个关子,“夫君不妨猜猜?”
顾放垂眸思索片刻,抬眼时眸中已掠过一丝了然:“可是与粮食增产有关?”
“夫君好聪明!”林意不由赞叹,“我只提了种田与菽,你便想到了。”
顾放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将种田与菽连在一处,任谁都会想到丰收二字。”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想夸你。”林意理不直气也壮地扬起脸,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而且我也要夫君夸夸我,最好再给点奖励。”
相处日久,顾放早已熟悉她这套讨赏的路数。只见他眼帘微垂,慢慢倾身靠近,极轻地在林意脸颊上碰了碰,随即退回原处,耳根已透出薄红,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小意……很棒。这是奖励。”
“喂,这么碰一下也太敷衍了吧?”林意不满地用筷子轻敲碗沿,得寸进尺道,“这奖励我不满意。今晚,夫君得重新交功课。”
见话题转移,顾放微微别开脸,喉间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副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羞窘的模样,看得林意直乐。她发现顾放这人实在有趣——在床帷之间并不见得多拘谨,可一旦下了榻,但凡涉及亲密举止,便总带着几分青涩的局促,活像个初涉情事的少年郎。偏偏这副情态,林意最爱瞧。
【【【高亮:顾放还很虚弱,林意没那么禽兽,就是一些小情趣而已,他们没干什么的】】】
林意眉开眼笑地盯着顾放,直把他看得耳根愈红,只得轻咳一声,将话题拽回正事:“那小意说的粮食增产,究竟要如何做?”
一提起正事,林意顿时收了玩笑神色,认真道:“说来可能有些复杂,是一种叫水稻杂交的方法。若是成了,或许能让稻米产量多上一半。”
“水稻?”顾放微怔,“是稻么?”
“对,就是稻。我从前说惯了水稻。”林意反应过来,顺势解释。
“那要如何增产?”顾放追问。
“嗯……简单说。”林意略作思索,尽量说得直白,“水稻是雌雄同株的,通常自己就能结穗。但总有些雄风不振的个体。如果能找出一株这样的水稻,再将其他健壮稻株的花粉授给它,就能结出新的稻种。”
顾放听罢,眸中难掩震撼,声音都微微发紧:“可这新稻……为何就能增产一半?”
“先得说清,不是必定增产一半,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形。”林意神色郑重,“这是个慢功夫,得一代代试下去。至于为何能增产,是因为寻常水稻都是雌雄同体,代代相似,难有变化。唯有引入新父本,后代才可能生出不一样的优势,比如结的穗更大、米粒更饱满。”
这般解释,顾放总算听懂了七八分。只是这“雄风不振”“授粉结新”的说法,实在颠覆他多年所知的农事常识。他沉默片刻,终是压下心中波澜,温声道:“此事我知之不深。明日看过水泥后若无他事,便让小意亲自与阿志细谈罢。”
一顿晚膳,在林意的欢欣与顾放的惊心中用完。照旧是林意推着顾放在廊下散步闲话,待月色渐满庭院,才一同回房歇下。
烛火熄灭,窗棂外只余夏虫细鸣。顾放在黑暗里静静躺着,脑中仍回荡着“雌雄同体”“授粉增产”那些字眼。他侧过身,望向身旁呼吸渐匀的林意,忍不住极轻地叹了口气。
幸好自己并非雄风不振之人。
【【【高亮:只有顾放自己知道,林意还没试过的,他就是自己感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