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期并未言语,那股凉意却是又从背后渗上来,如同吐着信子的蛇一般从颈后绕上来,紧紧缠绕。
谢昼见他不答,头一次没有放过,反倒向前更迈进一步,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不知是不是距离过近,尘期体内灵力翻涌,不断躁动,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眼瞧着对方得寸进尺,尘期眉头下压,那股不爽迅速爆发出来,他伸出手去飞快拍在谢昼肩头,将人向外推。
他本意不过是想将他推开,谁知力度却不小,谢昼猝不及防,被他这一巴掌扇到后退连连,神色怔愣片刻,两人对视一眼。
尘期显然有些错愕,翻滚的情绪在喉头滚了一圈,并未言语,反倒是谢昼盯他半晌,小心翼翼轻声道:“你的灵力……恢复了?”
他灵力没恢复完全,断裂的经脉却是彻底好了,尘期病重已久,对这副身躯力不从心早已习惯,当灵力真的开始恢复时,他却反倒觉得别扭,总觉着这力量实在陌生。
苏醒这些时日,谢昼将他护的太好,居然让他对自己原身能量产生了陌生感,尘期说不出感受,不知是好是坏。
但有一点他能确定,自己对谢昼的依赖程度远远超出所想了。
迅速调整情绪,尘期敛袖直视他:“经脉已恢复,其余不知。”
闻言,谢昼神色古怪,似放松又似凝重:“好,回去叫婧姝来看看。”
不过分秒,他又换了副表情,恢复到原来的淡淡笑颜:“大人,即刻出发,赶回盼尘处还需整整一日,不如我们向南而下,慢些走着,我带你瞧个景?”
此话一出,正中尘期下怀。
方才江识走时提到的谢家拜师会,是个进入谢家的好时机。
尘期在谢家做君师时,参与过这拜师会,本质上讲,无非是同那比武大会一样,在民间选弟子入师门,只是那比武大会考取类别实在广泛,谢家心气高看不上,硬要单独开一场,套上谢家的家规要求,称其为拜师会。
其中要求包括但不限于什么熟记谢家家规啦,对谢家剑法心法有基础以及独到见解啦云云,若是普通百姓,能记得住这些也算是有本事,但尘期是熟的不能再熟,有着十成十的把握。
拜师会有固定地点,通常就在常安往南一带,谢昼此刻提出南下,无疑为尘期提供了绝佳的观视机会。
看着面前人无异于平常的神色,尘期内心警铃大作,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但谢昼此人行事本就随心,真是想带着他走走也并非绝无可能。
于是,尘期缓了紧绷着的喉头,颔首淡声道:“行。”
就这么拍板决定,两人沿着常安,顺着南面一路向下而行。
出发前,谢昼要了匹马来。
“大人,我们共骑还是分开呀?”
谢昼牵着缰绳,立于马匹旁,将两人的包袱正往上挂,说这话时他回过身来,似是无意在尘期身上略了两眼,旋即又压着眉头,笑问道。
这种问题放在几日之前想也不用想,但如今尘期经脉已然恢复,于情于理谢昼都该多问这么一句以示尊重。
尘期早就苦于同谢昼紧挨,同他贴着磨蹭的滋味实在奇怪,先前避无可避,如今能跑他自然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同谢昼视线交汇,尘期面无表情:“分开。”
谢昼并无异议,反倒笑笑道:“好。”
两人一人一匹马,哒哒哒上路了。
等到身下的马匹迈着步子飞跑,尘期总算是明白谢昼方才为何冲他笑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的两匹马,性子烈腿也快,尘期一路扯着缰绳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脸色难看到极致。
他摸爬滚打惯了倒是不怕这些颠簸,只是经脉刚恢复,此等受罪实在不舒服,尘期忍了一路,行至途中终于能休息,一下马他便往嘴里塞药丸,忍无可忍。
刚送进嘴里两颗,尘期便直觉有道针刺般的目光直直射来,毫不犹豫回头,这次他看见了盯着他的人。
谢昼也下了马,正斜倚在枯树旁,目光凌厉而直接,毫无遮掩,瞧见尘期瞥过来,慌都不带慌,甚至理了理额前碎发:“大人这几日随身带药,怎得没见你吃过几回?”
这人有病,谁盼着天天吃药?
尘期面不改色咽下药丸,将那瓷瓶挥手塞进袖里:“身体无碍,吃这作甚。”
说完他又后悔,前几日不吃,这会儿才急急忙忙吞下去,岂不是坐实了此刻他身体不适的事,恐怕谢昼又要拿着做文章。
果不其然,谢昼不要脸皮般贴上来,胳膊同尘期挨在一起,似是要直接歪在他肩上:“大人,这马我问过了,原是村民养的,没什么管教方法,养的很野,你身子骨没好透,我又嫌那包袱太重,不如你同我来骑,叫另一只马去驮包袱算了。”
尘期猜想他要说些什么,闻言刚想拒绝,谢昼又将手贴至他额头:“大人,常安往南人可就多起来了,再牵手可就不方便了,灵力还是要多养些时日为好。”
皮肤接触,尘期的冰凉融合了谢昼的炽热,整个耳根烧起来,饶是如此,他也不免腹诽,那包袱只轻不重,谢昼怕是想找机会同他坐一起才这样讲。
若是真能让他成功参加拜师会进入谢家,这灵力能多捞几分是几分,有这好事赶上来,同谢昼身体紧贴的那点不自在倒也能忍。
二人歇好上马,依旧是尘期坐在前方,谢昼紧挨着他在身后,等到上路,尘期只觉得身下的马匹如同被驯服一般,倒没有自己骑着那么颠簸了。
回想起上次同他共骑也是如此,自己被保护圈锢在对方怀中坐的很好,不适的感觉减去大半。
谢昼一手抓缰绳,另一只手飞快摁住尘期双腕,带着他一起往绳上抓:“大人,你也来,顺便牵个手。”
马匹在身下迈着长腿飞跑,尘期的手被谢昼的手掌完全包裹在其中,死死抓着缰绳,任由疾风在耳边刮起白发,向后扬去。
这种感觉与自己抓着缰绳是不同的,仿佛身后那人为他兜着底,哪怕是此刻尘期松开手,谢昼也能立马扯回绳子,稳稳带着他向前疾驰而去。
多年以来,他习惯独行,这种感觉倒是头一回,没等他缓过神来,谢昼又探出头,在他耳边吹风:“冷吗?”
冷吗?尘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心居然开始出汗。
这副常年体寒不得医治的身躯,居然也有发汗的一天,还是在如此狂风猛吹之下。
尘期摇头,沉思半晌又道:“不必担心。”
两人耳旁的风开始柔和,没有方才那般猛烈了,背后的目光存在感又急剧增加,尘期直觉身后那人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余下的路就这样沉默着走。
直到傍晚,二人这才到了源岭。
源岭位于常安南部,距离不远,是谢家最直接管控南部地区的重要之地,这里不仅位于交通要地,更有着天然矿洞,适宜修行,因此谢家在此有着不少驻扎营,对此处的管控尤为严厉。
谢昼将马匹停在城外郊野,尘期下马前确认周围无碍,这才翻身下来,攥紧手掌。
二人进城前,谢昼还是将此地情况如实讲给尘期:“大人,这里是源岭,恐怕……同你所想已是完全不同了。”
整整十年,大变样是常事,尘期理解,眨眼间便隐去了妖类气息,改了样貌,回头一瞧,谢昼也用了易容术,站在身旁瞧着他。
这里是谢家直接管辖的地盘,尘期不方便暴露,但谢昼为何要如此防备?
这话同方才来时路上谢昼的欲言又止一样,尘期没问出口,任由谢昼牵着两匹马走在前方,自己跟在身后思索。
谢家拜师会通常会在这里举行,尘期是清楚的。
谢家对这里管控极强,尘期也是清楚的。
但依谢昼所言,他们只是出来“散心”,却来到了谢家要举行拜师会的地方,单凭景象,源岭算不上至美,若是真要瞧景,自然有比这里更适宜的地方。
不仅如此,谢昼还如实告知他源岭如今变样,提醒他易容,领着他一路进城,安全在客栈歇下。
尘期坐在店内,看着对面的谢昼熟练点菜,将一盏热茶递到他面前,这才回过神来。
谢昼如若不是要将他扭送到谢家去千刀万剐,恐怕只有一种可能了……
“大人。”谢昼百无聊赖般甩甩马尾:“这家招牌菜味道不错,今日先将就尝尝,待到明日这里便热闹起来了。”
明日拜师会就要开始初筛,尘期此刻拿不准谢昼到底是何居心,只细细摩梭着茶盏杯壁,淡声“嗯”了句便不再言语。
纵然此地不宜久留,但尘期心底却并不认为谢昼真要将他身份揭穿送到谢家去,这一路相处以来尘期受他照顾不少,谢昼已然算他半个恩人,如此揣度非他所愿。
他正拧眉沉思,店内却是猛然热闹起来,原来是进了一批五大三粗的汉子,个个拎着刀便迈进来,光着臂膀在一楼坐下,吆喝着小二点单。
二人恰好坐在楼上包间,窗子没关,尘期视线飘出去,只一眼便瞧出,这帮人是来参加拜师会的。
拜师会本就是面向百姓开放,谢家又是赫赫有名,慕名而来的人只多不少,当年尘期替谢明韫筛选出不少人才,最后都进了谢家做门生。
瞥见那几人豪放气概,尘期不愿过多评价,刚想将视线收回,一道极其突出的粗犷声音响起,又将他注意力吸引了大半去。
那几名大汉共有五人,个顶个的肩宽膀粗,瞧着能毫不费力一拳将这木桌子干碎,几把大刀被他们随意扔在地上,放声笑着吃店家先上的小菜。
几人声音不小,但这店内客人同样不少,各聊各的算不上安静,自然无人在意他们做了些什么。
只是尘期谢昼包间恰好在他们桌正上方,低眉便能顺着窗外瞧见低上躺着的那些刀具。
尘期感官敏锐,在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早就封了自己的五感,但看到那些刀的第一眼,强烈的不适感爬上心头,尘期盯了两眼便不再注意,转而去听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谢昼瞧他认真,视线也跟着飞下去,只一瞬,他又收回目光,唇角噙着抹淡笑,未作言语。
“大哥,还是你强!俺这辈子都想不成,俺还能有这么靠近谢家的一天。”
有位汉子笑嘻嘻朝嘴里扔了把花生米,唾沫横飞:“咱几个可都跟着你啦,听说这拜师会那谁……谢曾远手下那个狗东西叫啥子来着……”
“谢瞧。”
被他称作大哥那位神色淡淡,坐在他身旁也去拣花生来剥着往嘴里塞,一道纵横半边脸颊的刀痕极其夺目,随着他神情晃动。
听到这名字,尘期腹诽,当年谢明韫身边的人如今居然过继给了谢曾远,想必又是那张嘴上赶着谄媚,深怕小命不保。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尘期没过多惊讶,留了只耳朵继续听下去,只是这越听眉头皱的越紧。
这几人说话极其粗鄙,什么下流的词汇黑话都讲的出口,从隔壁村小娘子聊到英雄事迹,口无遮拦,肮脏至极,尤其是谈起谢家时。
上至谢曾远,下至驻扎在源岭的驻扎营看守,经过那几人的嘴,如同自觉裹了层黑泥,又臭又脏。
他们动静不小,店内却无人阻止,更有甚者听到点上还附和两句,加入这咒骂之中。
谢昼此刻才有动静,又是将一盏茶缓缓推来:“大人,喝点,是你喜欢的味道。”
尘期顾不上茶香,敛了神色:“前来拜师会,却对谢家如此怨恨,谢曾远究竟做了什么?”
谢昼笑道:“说来话长,我能同大人慢慢讲,只不过这几人的笑话还有更大的,大人不妨看完再问,我知无不解。”
闻言,尘期这才猛地抬眼瞧他,两人无声对视,尘期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谢昼究竟是何心思。
他或许……是想帮自己参加拜师会。
抑或者,他是要借他人之手,叫尘期看清这拜师会的真面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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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假戏真做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