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禾望没有心弓是如何要人放心将她放去鬼域东极,就是这入弓冢悟心境的时间就让离妄怔住。
离妄万万没想到,季泊简拟定的时辰是半夜,果真是一日之计在于晨,拼命苦学的好孩子啊。
好一个明日入境观心,半夜四更天怎么就不算明日了呢!
原主应下,她不好推辞,于是乎她连忙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一眨眼,就拖着对“故友”的一知半解,来到弓冢前。
弓冢修于后山,入夜,从住处到弓冢这一路人烟逐渐稀少下去,唯有一盏椭圆高瘦的蜡烛立在缺脚的四方桌上,在灰蒙蒙、湿漉漉的空气中燃烧。
离妄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挪步靠近身旁的某人:“季师兄,我们当真要如此半夜入境观心?”
听着说话的语气十分忧愁,季泊简同她一般有苦难说,有手指着解释:“呐,看到前面桌子上那本册子没?你有空过去往前面翻,九遥殿普通弟子入境的记录也就一两次,一次入世悟弓,一次辞呈前将曾经拉弓时的心境撰写并编排成幻境,由后生再从这些幻境中感悟心弓,此外再无特列,再不济——”他说到这更是有苦难说,手掌扶住额头,呈现出一脸衰样:“……算了,哪还来再不济。不怕白日人来人往,就怕熟人相见,分外尬尴。若是有人指道出我们,你进与不进?”
离妄转头朝这位身负宝甲灵物的少年眨了眨眼,干脆回答了:“我进与不进与旁人何干。”
话尾,季泊简竖起了大拇指,好端端,夸她必有鬼。
思绪至此,她食指在她与季泊简中来回晃动,意有所指:“啊?莫非我与师兄……”
离妄没说完,季泊简也听懂她的话回了个“嗯”,那一声厚重沙哑,像他从嗓子眼不乐意抠出来又不得不承认一样。
原来是再不济说的是他们俩?!
“所以师兄半夜入境是因为要脸!哈——”
闻声,季泊简拎着她后颈衣服瞄她一眼,假装冷声控告:“哼!师兄前脚给你掏心窝子,你转头笑话你师兄。我一定是做了你的师兄,才受到与江期止一样的待遇。禾望,师兄求你能做个人么!”
“唔唔……”离妄捂住嘴使劲摇头。常人忍笑时气息收敛在腹中,肯定会瘪的脸红彤彤。她出门前记得给自己有打了一层粉,遭捂的脸色却没有变化,出门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待季泊简离手后,打算不跟她嘴斗,离妄才小口小口喘着气,开玩笑说:“不像话,实在不像话,笑话师兄就是笑话我自己,我以后一定多听多看少说话,不干这种事了。”
笑意未退,离妄眯起眼睛,发现她的“故友们”好像不是那么麻烦,甚至还有些少年稚气未减的可爱。
转眼,季泊简蒙上耳朵,离妄笑地拱起腰,像只狸奴,头顶传来季泊简的声音:“笑笑得了,我以后要做天下第一猎鬼师,是要当大度量的人,才不跟你计较。行了,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登记。”
季泊简丢下这句话,大摇大摆朝四方桌走去。
离妄心想不对啊,既要掩人耳目还要登记作甚。
她立即想要制止:“师兄你去登记我们不暴露啦?”
前人早就立在桌前,没回头,只是振振有词道:“要守规矩。”
“……”
这份的老实又从何说起!她真是没看出来!
随着季泊简弯着双指轻扣桌面,快速摞下一句“老头”,原本看着不像有人的摇椅腾一下激烈晃动,咿呀咿呀发出响声,热气从推叠成山的被褥中散出,一张憨厚可亲的脸眯着眼睛缝望出来。
守冢老者没有作势起身,只是听完后眉骨稍微抬高,就掀了一只眼皮起来环视。
顿时,干树枝影子婆娑,黑影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两个一大一小的头颅,见他望向他们,四人齐涮涮扬起脸,呵呵呵地露出迎和老者的笑容。
一见是熟人,他嘟囔开口,嗓子带痰,声音浑浊道:“桌上有墨笔,自己写。”
季泊简应了声“好”,手指直接按在薄簿最后一页,随着哗一声翻开,两颗漆黑的眼珠上下打转,将漆黑的墨水收入眼中。
——青州四年四月五日,季泊简,姝奴,应尘,禾望入。
——青州五年,季泊简,姝奴入。
……
木桌高及腰,他提笔埋身而下时,还能闻到不知沉淀多少年的书卷气与墨香扑面钻入鼻子。
季泊简皱鼻子嗅了嗅,随着手掌下的瘸腿木桌噔噔噔响了没两声,新墨便晕染在上一处字迹下,形如狗爬。
——青州七十一年,季泊简,姝奴,燕朝岁,禾望入。
写完,他朝伙伴招了招手,“来。”
躲在离妄身后的姝奴终于出声:“望望、安安,我们走。”
一旁的李为安眉头不由挤成川字,但没说什么。
弓冢似有所感,瞬间从内刮起狂风,风线从漆黑的洞口挤出来,激烈气流成交错有形的风形,如同淬炼的刀刃将木桌上的蜡烛吹得东倒西歪。
冢心,是被挖空改造为一出深邃黑暗的眼形,没有眼珠,甚是令人被注视到汗流浃背却仍定睛一看后发现什么都没有,只道心里有鬼作祟。
姝奴挽着离妄手臂,季泊简与李为安挡在风口,四人抬脚欲落时,骤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小辈!”
几人浑身打一哆嗦,“弟子在。”
烛火的影子在老者不显年岁的面容上交缠拉扯,一双发白的眼睛徒然染上一抹?色。众人怕是得罪了他,不敢吭声心里却已然发毛。
他要说什么?
他要干什么?
而后,离妄盯着他干涸的唇瓣扇动,一阵风嚎后只说了两个字——“敬香”。
她幡然醒悟。
也是,他们还没敬香。
弓冢,她只来了两次。
一次是取木羽弓,一次是还木羽弓,可不是每个九遥殿猎鬼师都是同样的章程,他们属于活着辞呈一类,可未来及辞呈便神陨鬼域和已然长逝的有该如何处置呢?
若所留遗物倒是好说,九遥殿有座与高楼齐肩的台柜,被委以逝者最后的嘱托,自当有专人照台柜所记,将这些承载厚望的物件寄于他们在世的宗亲,故友。
只剩这失主的心弓,在往后此生,无人再能与其共鸣,颇有遗憾。亡灵弥留在长弓上,沉积成疴,戾气肆意挥霍,就由清扫战场的弟子戴着特质手套,将其带回封印于弓冢。
诚然,九天之上自有神明,碧落黄泉仍是亡者的归途,听神晋圣者,受天地所惠,不得不敬。
是以九遥殿便有如此行规:凡入境者,敬香以告九天、黄泉,得以准许。这道行规,有两处意味,一乃是告知弓冢亡灵,二则是求平安。
等四人规规矩矩行礼敬好香,他们还没看清,四块冷如冰块的圆石头便刚刚好砸到怀里。
“若不敬香,如遇险境脖子折了脏器少了头掉了那也是你们这群小辈活该!三更半夜没人进去拉你们出来!既以敬香,便好生掂量掂量自己实力,当断则断。”老者好生稀着双眼,嘴上怕是不想饶人,好一顿数落,是教也是骂,完事头一歪,摇椅一摇,起呼噜入梦,短时间内不像再有醒来的意思。
入境前。
“望望,弓冢幻境变化无常,虽说人性底层的负面已经被守冢长老全力镇压,但那些爱恨噌痴贪疑恶……守正者为杀人持弓这种人比比皆是。”姝奴绕离妄蹦跶一圈后挽住她的手臂。一个还没离妄高的少女自拍胸脯打包票,眼中含着零碎的星光,“不过有我和安安在,你尽管好生感悟因何持弓,我们定不会让你和季师兄有事。”
李为安垂眸看了一眼,口中溢出冷笑:“你硬拉我来的,说好,我只还不涉及生死的人情,出了事我会先跑。”
……
弓冢。
“咳咳咳!”一人境,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就如半身已入黄土般涌入季泊简肺腑中,他扇了扇眼前飞扬的沙子,扯着衣袖遮住口鼻,另一只手也胡乱抓住不轻不重的东西,说:“都遮到点,呛人得慌。”
“……”
“说了要你们遮着点——”他侧脸看来,姝奴和李为安蹬着眼睛注视他,一团怒火欲欲从眼神中杀出来,而离妄皮笑肉不笑表现得十分尬尴,甚至低头示意他往下瞥。
赫然!
他发现几人的衣袖全在他手中捏着不肯放手。
季泊简顿时语塞,“可否听我一言……”
姝奴:“既要又要。”
燕为安:“其心可诛。”
离妄:“我也想遮着点。”
季泊简不出大动作便搞出一场滑稽的戏码。
燕为安看向自己的手心,几秒后,不知看到什么脸颊骤然紧绷起来,一张冷峻的脸上难得外露出不解的神情。
简单的来说,他从未遇到过像这样的事。
他问:“你们可见溯洄印?可知自己身份?”
离妄对此所知尚浅,只知入境的每个九遥殿弟子手心会都会长处溯洄印,可溯洄印长什么样、有什么作用她感到不熟悉。
她的荼蘼弓非入境观心所化,她的木羽弓也是在弓冢外并未完全进入弓冢,长老替她入境拿出,那时情势所迫。她对其他弟子入弓冢的情况一概不知,只有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重叠:“巫越温栖徵此刻就在巫越腹地,王城。九遥殿需要你以此弓重伤他,这就是条件。”
季泊简口中的禾望,曾与他多次入境,她肯定对弓冢情形手拿把掐。燕为安一脚迈入弓冢便看手心那什么溯洄印,貌似入境开始的流程也与这印记有关,贸然直接询问肯定不妥,但看李为安的神情和单单两句话,溯洄印肯定是没有的,身份也另说。
离妄看完自己手心,与姝奴对视一眼,一同摇头。季泊简把手心手背如翻船板船底,找遍了手心长不出一道熟悉的印记来,一下傻眼。
季泊简:“这什么意思。没有溯洄印我们就无权在幻境内提取心境的记忆,这是在赶我们走?我们连入境资格也被剥夺了?”
李为安摇头说:“应该不是,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才让我们只有自己的记忆滞留在幻境内。”
离妄望向尽头,心里缓缓有了一个推测,她同时说出口:“似乎这还不是幻境。”
姝奴:“望望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幻境?如果不是幻境,我们还能在哪里?”
“有没有可能我们就在弓冢内,一个实实在在的弓冢。”离妄补道:“李为安刚刚也问我们有没有身份,既然你是你,我是我,溯洄印出了问题无法引我们入幻境,那么我们现在脚下的时空,就是现实。”
姝奴哎呀一声,兀自想起一件事,不禁地跺起脚,心里慌张不由从行动中表现出来:“以前我多次入观心境时,曾碰巧与辞呈的同门聊过几句,今日想来望望说的有道理。”
她在所有期待她的目光中,将这个故事长话短说:“当时我怎么也无法寻到入门的法子,她却要把与她作伴数百年的心弓丢弃在幻境中,我当时就跟她说‘你如此宝贵它,为何宁愿要心心念念宝贵多年的心弓投入的幻境内也不愿真地修个弓冢好好道别过去,如若我有那么一天,肯定不会像你一样’!”
季泊简歪头,语气好奇问:“然后呢,她怎么回答的?”
姝奴:“她却说,弓冢本来就是心弓的坟墓,就连无定主神器木羽也被圣女舍弃在那里。你们瞧,长桥尽头,那无头尊像手中是不是神器木羽?”
他们透过缝隙处,在如同鱼腹的尽头,依稀可见一拉弓的断头尊像。修缮此处的工匠,将她的身躯修的庞大庄严却有女子的腰线。她断颈处光滑平整,从远处一瞧,釉色受天光恩泽仍泛着白里透青的光芒,工艺认真到像是有人故意让它成为一尊无男女之别的断头神像。
“那时我才知晓,她说,弓冢与幻境是相互依存却又独立的存在。幻境是存在的,弓冢也是真的。”
姝奴的话仍絮絮叨叨念着,可离妄的思绪已飞远。
尊像手中,拿着如弯月如弯钩或是玉制的长弓,指缝处,乳白的光影与飞屑向下流淌,仿佛一双张力十足的手掌捏住破碎的月华。纵本体并没显现,离妄却确定,那就是神器木羽。
还没等她回神,口中的话先她一步发问:“那木羽弓就没再次认主?”
“没有。”
季泊简倒是答的快,语气肯定,仿佛时刻关注着九遥殿的变故。抑或是,他玩乐着说要当天下第一猎鬼师本来就是认真的。
“参吹!”这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离妄立即咂嘴,声音明显从高音定顿住,像是差点漏尾巴的狐狸,卡壳着补一句:“师姐也不行?”
季泊简:“木羽弓代表九遥殿最高层,至今,九遥殿不曾再立圣女。”
李为安插嘴进来:“聊圣女聊参吹师姐能不能聊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干楞着等着守冢长老醒来,他管事如此散漫,我觉得他明日日上三竿未必能发现弓冢有异常,这很不现实。”
乌黑的睫羽扇动,离妄道:“不难。”她笑了笑,摊开手心说:“你们的过门玉呢,统统拿出来,三二一之后一起摔牌,出去重来一回!”
姝奴举起手中玉牌,打头赞同:“我同意谁反对!”
“可过门玉……”李为安被姝奴扁着嘴巴看了一眼,接着低头深深凝视手中的玉牌。他也别无他法,最终深吸一口气,打心底似乎做了钝刀割心脏的决定,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齐声:“三——二——一!摔!”
玉碎之际,长风暴怒,疯狂宛如极地寒流,横跨一座百米长桥,朝他们脚底、锯来!
“他妈的、谁要害我!呼噜呼呼——”
猎猎作响的风声淹没少年们撕心裂肺、不假思索的无能狂怒。
弓冢入口,千军万马列阵在前,如浪潮汹涌的寒流,势如平行的刀口,没及数不清的泛着尸斑的脚裸。
刀锋凛冽,周身抑制不住的火焰却熊熊燃烧。
随着口中喷涌出灼人神魂的鬼火,他们提脚,杀向少年!
一编:来晚了来晚了,说好六月底,妈呀不看表就七月一日了(滑跪)。[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二编:好多人,好难写,要现实中一个死人写出一推活人,自己编了怎么多人,哭着也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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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观我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