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也裹着军大衣,其余尽是黑色。头顶微长的碎发被风吹得向后撩去,露出双饱蘸了浓墨的眼。眼尾的地方工笔勾过,微向上挑着,使过于端正的五官不必趋于无聊,反从中脱出分分傲兀。
靴底在地面交界处换了声响,磕橐磕橐,仿佛向青石板叩门。喧阗富丽的悬浮都市被甩在身后,钻进逼仄的巷口往里,再往深几十步处,是一座低矮敝旧的,被改成饭馆的院落。
“是樊哥!”“樊哥……”“回来了?你的饭还没好,冰箱里还剩俩包子,要饿拿来上锅溜了垫垫。”
吵嚷的话音未落,一阵残影闪过。刚还是人形呢,扑向樊也的一瞬就变成只长毛的三花,糊了他一脸。暖烘烘,肉嘟嘟,太阳公公牌小猫味。樊也一手兜着免得她掉,一手安抚着在脚边打转的小蛇,其余五只在客厅里睡成地毯,随着声音,尾巴偶尔卷起啪嗒一下,看来已经吃过。
忙着进厨房偷肉的樊也,并未发现那假装惬意的一丝做作。
狐狸炒上糖色,刚将配菜下锅,泡好的粉条还卧在一旁待命。樊也馋得吞口水,似乎已将软烂的排骨从齿间扯下。水汽弥漫的锅盖内,土豆也咕嘟着,一点点一点点变得绵软黏润。它必得炖到刚能用筷子夹起,稍一用力却刚好断掉的程度。豆角不易入味需要久炖,却不能因此便早早下锅,否则鲜嫩的翠绿会变成蔫巴的黄绿,而那介于肉类与土豆之间的,微妙脆甜的口感也将丧失殆尽。
樊也的手沉重地搭在胡久为肩上,两位久经沙场的战友略一对视,便已明了对方关于炖菜的觉悟。
最后一口肉和着满是土豆泥的汤汁拌在饭里,热乎乎的,彻底将每一寸寒意都烫得熨帖。樊也抱着肚子,脑筋缓慢地转:嘶——肉……?
星际法明文规定:为保护食草兽人安全,食肉兽人禁止以任何形式食用肉类。尽管肉食类生育率连年降低,兽管局也从未松口。他离开前,店内私囤的肉便已吃完,樊也就是去进货的。那为什么不等他回来,而要冒险提前搞肉?
樊也一双眼溜了一圈儿,直凛凛钉过去,“我给你们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见猫猫钻进了橱柜,小蛇盘上了桌脚。是咪咪挠了客人?还是大头咬了隔壁二狗?难不成是死狐狸又调戏了良家妇女?只要不是招惹了食草动物,都好说。可那三小只跟樊也肚里的蛔虫似的,根本不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就连还在厨房的胡久为都关了火,同两个小辈排排跪在软垫上,低头忏悔。
樊也脑中只有一行大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要我不知道,苦难就永远追不上我。休想让我给你们擦屁股!他拔腿就跑,毛茸茸层叠而上,抱住大腿摇裤呐喊:“樊哥——,救我!”樊也死命拒绝,弃裤逃生。
卧室门前。三小只死死等待,樊也假寐不出。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死。是以十几分钟后,樊也终于开门,欲哭无泪道:“说吧,干什么了。”
“我揍了来店里闹事的兔子……”胖头蛇低头。
“我捞了市中心喷泉的金鱼……”咪咪垂泪。
“人家……人家偷了隔壁母鸡的鸡蛋……”老狐狸脸红。樊也大怒,老母鸡招你惹你了,鸡到晚年就生了那三瓜俩蛋,你还悄摸去给人偷了。
“然后呢?”樊也咬牙。
“罚款五十万……,半个月内交上……”
“很好。”牙咬碎了。
“樊哥你只需要——”随着声沉重的闷响,三小只荡漾的心门被狠狠关上。偏偏关的时候,还不小心把门给拍碎了,现在正嗷嗷地直灌冷风。古语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抬眼一看,这饭店的名字,不正叫野草么。
众所周知,人在面临重大刺激时是睡不着的。你以为樊也也会如此?怎么可能。本着今日事,明日毕的原则,樊也睡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只可惜天刚闪出个白影,樊也正会周公呢,“咚”的一声,他的闺房房门就被暴力破开。还不等他反应,众兽便一拥而上,将樊也梳洗打扮、拾掇干净、送上了大红飞艇。
现今人类稀少,大型兽人看着人类,简直就像人类看着小猫小狗。樊也这种品相的人类,若遇上好主顾,只需给撸十次就能攒够罚金。胡久为好劝歹劝:“都火烧屁股的时候了,不要脸就能赚的钱,咱还是赚一赚的好。”
直到看见了雇主信息,樊也还有点回不过味儿来。这钱也不是他欠的,怎么卖身倒卖他的身?飞艇设定了自动驾驶程序,并不能中途解除。但这点把戏就想逼我就犯?
樊也当即释放精神力,只那么轻轻一撩,可爱的小AI就以为到站,老老实实开了门,“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满意给我五星好评哦!”他撩了撩并不存在的西装衣领,潇洒跑路。
干点什么好呢?樊也嗦着奶茶,要不还是找个网吧快乐快乐?正这般想着,光脑滴了声,一看是相信相爱一家人的群,他立马就又把光脑塞回了裤兜。想哄他回去?想得美。不过好奇心还是驱使他又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堵得樊也直倒吸气儿。
胡久为转发的贴内写道:二十岁兽人男子突发罕见绝症,只希望亲近人类,愿重金酬谢!上附各类检查报告,以及打码后的住院照片。
几分钟后,樊也站在栋别墅前。他来了,来卖屁股。
“你好,我来卖——呸——”门自动打开,视线探进的深处,侧身站着位只着浴袍的男性。不过与其说是浴袍,不如说它更像……礼服?衣服从斜门襟系带的地方分为两半,一半是无领的抓绒长袍,一半是略短一截的利落西装。两种质地分外割裂,却又因穿着者的气质奇妙地趋于融洽。
他发尾滴着串串水珠,在猩红的肩上洇出眼似的乌痕。那东西与湿发下的金曈一同斜视,眱向门口。冰锥似的丹凤眼,因擦拭而撩动时却有股摄人的深味。发间的湿啪嗒落下,蓄进趾间,他光着脚。
樊也盯着看,看入了神。他身上有一种幽异的美感,像丛林深处,泥沼里暗生的藤蔓,看上去纤细颓靡,等缠住脚踝,才觉察到细密咬啮的,腐蚀性的疼痛。
终于,樊也被一句啧声叫醒。发声时瘦削的下巴略略扬起,显然对他过于直白的目光感到不满。
“啧什么啧?”嘴舔了电线杆啊嘬嘬嘬?见那人还瞪他,樊也:“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完看见他脸白恹恹的,泛着讶异,樊也这才想起对面是个病人。因而略不自在地道:“呃……,我是第一次。”好怪!口不择言后他慌忙找补,“我是说,需要我干嘛?”
“弄干净。”说完后,那人便离开上了二楼。尽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但樊也分明感觉到他舌尖再度含混着某种异响。他刚就是又啧我了吧喂!什么臭毛病?还有弄干净是什么意思,把啥弄干净?总不能是我?你都下单撸我了还嫌我不干净?
樊也叉着脚站在客厅里——退一步越想越气。然而钱难赚,屎难吃,一想到自己还有九口毛茸茸要养活,他便又挂上了那副半死不活的微笑,走进浴室里宽衣解带。
扑面而来的不止有氤氲水汽,还有被热气蒸腾过后,在清苦中溢出甜润的香味,像小时候最喜欢喝的杏仁露——就看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心中的好奇战胜了那一丝微末的底线,樊也如一只掉进油缸里的老鼠,窃窃翻动着一众洗护用品,凑凑闻闻,踅摸着是哪个发出的味道。洗发水护发素发蜡发胶定型喷雾沐浴乳面膜……这些无不震撼着一块肥皂洗全身的樊也。
然,好事者终为好事所害。樊也看见了对方换下的内裤。
给他放进洗衣机?洗衣机不在这。装没看见?那等下给人弄湿了怎么办?拿起来换个地方?不不不不不不不,我绝对不想碰别人内裤!会生发痒流脓全身溃烂而死的。
最终在找不到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他两指夸张地捏起做镊子形,几乎只揪着内裤最边缘的一丢丢松紧带子,上供似的将其呈在了吊柜的高处。
但在洗白白后,樊也又临巨患——毛巾。他没有问过,自己应该用哪条毛巾。随便用别人毛巾会被当成变态的吧。……最终,他选择自然风干。通体沐浴着浴霸金灿灿的光芒,顺便打了套军体拳。
烤至八成干后,樊也准备出去穿裤子。然而门扉开启的一瞬,就碰到了下楼喝水的贺途。
四目相对间,樊也保证,他绝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想要报警的冲动。他也想,因为他也明白,此时自己多像个变态。
未着寸缕是人类最脆弱的时候。人和猴子的最大区别正在于此。但现在他连这个标识也没了,光溜溜地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准备接受文明社会上千年来的审判。
最糟糕的是,贺途还看见了自己被挂在高处的内裤,语气莫名,“你还喜欢收集这个?”
樊也很想解释。但他觉得,这一切在**裸的现实面前,都太过苍白。因为他突然从窗户口发现,对面的门牌号才是十一。
自己好像,进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