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让公爵夫人放弃伤害奥斯丁呢?卡洛斯心想,在那个不知道性别的孩子出生前,想方设法让那位女性相信,她孕育的并不是一个男孩?
但一个人的性别,从来都是上帝决定的。
又或者,让格蕾丝重新唤回她对奥斯丁的爱?她曾经把他当做自己惟一的孩子,那样深厚的情感不该就这样被北风吹走。
但,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她真的会轻易改变吗?
至于最后一种方法……卡洛斯陷入沉思的身体猛地一震。
“卡洛斯?”奥斯丁睁着一双大眼睛,讶异地看着呼吸变得急促的少年,“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简直像是被魔鬼吓了一跳。”
卡洛斯的心狂跳起来,像是被巨浪席卷,一阵又一阵的心悸伴随着恐惧不断地击打着他。但是他的表情很快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没什么,奥斯丁……不,奥斯丁少爷。”卡洛斯说,伴着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是不是太累了?”奥斯丁没有在意卡洛斯称谓上的错误,关切地说,“霍特说,一名出色的贴身男仆,可不是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培养出来的。所以放轻松一些,卡洛斯,这没什么好着急的。”
“我知道,谢谢。”卡洛斯说。
奥斯丁依旧担心极了,这样一张稚嫩的脸庞露出担忧的模样,多么地惹人怜爱啊。他想了想,将手中用来打发时间的书放到一边,转而拍了拍身边枕头边的位置:“你可以休息一会儿,我亲爱的朋友。别再拒绝我了,我真担心你下一刻就会晕倒在我面前。”
“这不合适。”卡洛斯说。
“为什么不合适?我只是在邀请一位绅士一起休息。”
“我已经不是……”卡洛斯话说到一半,在奥斯丁不赞同的目光中改变了后半句话,“至少现在,我不再是一位绅士了,奥斯丁少爷。”
“为什么不是?”奥斯丁说,“你沮丧得叫人惊讶,也固执得让人害怕。绅士从来只会因为精神而高贵,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又身处何地。我们的财富和地位或许会被改变,但是我们的身份和灵魂可不会,不是吗?”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卡洛斯说。
“那么,陪我睡一会儿吧。”奥斯丁不容置疑地说,“等你明天睁开眼,我就能带着你看一看梅菲斯特庄园的模样啦。相信我,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但奥斯丁盛情的邀请再次遭到了拒绝。在这个孩子红着眼眶哭出来之前,卡洛斯答应他,今晚会贴着他的床铺休息。
“可是你在那张床上睡得一点都不舒服。”奥斯丁说。
和贵族用的柔软舒适得像一片鹅毛的病床不同,仆人用的陪床简陋得可怕——睡在那上面,简直就和睡在一块石头上一样遭罪。而且它看起来小极了,就算是尚未成年的卡洛斯,恐怕也不能将四肢彻底伸展。更不用说那粗制滥造的被褥,它摸起来就和报纸一样粗糙。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卡洛斯有些惊讶地说,“它很好,比起我之前在那些强盗手下时,要好上太多了,少爷。”
“可是……”
卡洛斯将那本闲置的书塞回奥斯丁手里:“没有可是,少爷,您对我已经够慷慨的了。但是您得知道,过分的优待会引来贪婪,没有限度的善良也只会引发灾难。在未来,除了您,我还要和其他的男仆相处,不是吗?”
人必须合群,卡洛斯还拜托奥斯丁,等到了庄园,不要把他过去的身份告诉别人。否则,当一群受人奴役的人,忽然知道有一个没落的贵族落到了和他们一样的境地,他们绝不会同情,只会亮出他们隐藏已久的獠牙。
“当然,我只是在做假设,”卡洛斯说,“我相信梅菲斯特的人都是很好的人,就像您,就像公爵大人那样。但是,我们无法保证每一个人都是天使。”
奥斯丁低下了头:“对不起。”
“您不能和一个仆人说对不起。”卡洛斯说,“一位主人,怎么能向他的仆人道歉呢?”
奥斯丁难受地瞪了卡洛斯一眼——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狗——然后掀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我今天不想和你说话了!”
“……”卡洛斯沉默了一会儿,“那,今晚还要我睡在您的床边吗?”
被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奥斯丁不甘不愿的声音:“诚信是一位绅士最基本的美德,先生。”
“好的,”卡洛斯说,“那么明天,您还会继续和我说话吗?”
“我真的要哭了,坏蛋。”这是被子里奥斯丁闷闷的回答声。
当晚,得到奥斯丁原谅的卡洛斯睡在了对方的身边。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但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卡洛斯知道那绝对是梦,他现在正睡在奥斯丁·霍顿的病床边,他年幼的小主人明天就能正式出院,回到梅菲斯特庄园去,所以,他不会也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野外。
是的,野外,一片美丽的花园,无数的鲜花正环绕着卡洛斯绽放。鸢尾、百合、雏菊、铃兰、郁金香……梦境把四季送给了卡洛斯,包括那些美丽的蔷薇,红的、黄的、粉的,让他想到了原本城堡里的蔷薇园。
而想到了科林斯特城堡,必然,就会想起他如何被他的父亲背叛、抛弃。于是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忽然有阴云飘散出来,一缕一缕,一片一片,在空中游荡着。
“你……恨他吗?”忽然,卡洛斯身后传来了一道女性的嗓音。
那声音低沉、冷静,让人想到风雪中屹立不倒的冬青树。
是因为在梦中的关系吗?这样突如其来像是鬼魂一样出现的女性,卡洛斯不仅没有防备或是警惕,却像是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至亲,自然地袒露了他的心声:“是的,我恨他。”
他们没说“他”是谁,却都明白双方心知肚明。
多么神奇啊,卡洛斯是一个内敛的人——他觉得对方也是,竟然就这样自然地交谈起来。
白色的云彩被阴云遮盖住了,北风呼啸起来,花园里的花朵都哀伤地低垂了头。
一道模糊的身影从卡洛斯的身后来到了他的身旁,卡洛斯看了她一眼,这道像是鬼魂一样全白的身影,在梦中的他看来是那样的自然:“你认为……我不该恨他吗?”
只能依稀看出人形轮廓的女性摇了摇头:“不,那是你的人生,你的权力,孩子。”
卡洛斯转回头,出神地看着那些黑色的污秽:“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变成了一个恶棍,一只野兽——我想亲手杀了他。”
女人沉默着。
“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呢?该隐能杀死他的兄弟亚伯,俄狄浦斯能杀死他的父亲拉伊俄斯,那为什么我不能呢?那个无情的人衷心希望着我以凄惨的方式死去,那为什么,我不能在一切发生前让他死去呢?”卡洛斯问着女人,也是问着自己,“就因为我愚蠢地以为,他只是受人迷惑,就因为我一厢情愿地,依旧以为他哪怕不爱我,但他会记得,我是他的儿子,所以你看,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狂风继续呼啸,娇嫩的花朵们在冷风中与叶片一起颤抖,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现在,”卡洛斯低下头,像是梦呓一样地说,“我竟然还想杀了一个尚未出生的、真正无辜的生命。”
“你没有那么做,孩子。”女人说。
“我的确没有那么做,可是,那是我真实的想法。”卡洛斯多想捂住脸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那一瞬间,我有过这样可怕残忍的想法。是的,把那个人推下楼吧,这是最便利也是最简洁的方法。她不是一个好女人,她是一个恶毒地想要夺取别人性命的人。没了这个孩子,我的救命恩人奥斯丁就还是庄园惟一的继承人。可是……可是……”
卡洛斯的肩膀传来了温暖——女人抱住了他。
浑身颤抖的少年双眼发直地问她:“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是那样一个冷血残酷的人。”
“你不是,亲爱的卡洛斯,你比任何人都善良。”女人说。
“一个善良的杀人犯吗?”卡洛斯说,“奥斯丁说我仍然是一位绅士,可是,如果是之前的我,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决定。我能感受到我的血液正在变得冰冷,我能感觉到我的灵魂正在朝着深渊坠落。如果不是奥斯丁,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强盗了?”
“不,孩子,”女人说,“你比任何人都勇敢,比任何人都坚强,你该对自己再信任一些。”
“我不勇敢,更不坚强。白天的我是不是看起来沉稳极了?但是,”卡洛斯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虚假的伪装。我很彷徨,很害怕,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梦中,少年倾吐着他所有的不安:“我一直在想,我抛弃身份留在奥斯丁身边,这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这样狭隘偏激的我,会不会在未来后悔,而将一切罪责归咎到无辜的奥斯丁身上?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公爵不会相信他的妻子想要害死他的儿子,奥斯丁也不会。我很清楚,一旦说出那些无可挽回的话,我只会被当做一个不知感恩的混蛋,被毫不留情地赶走。”
在最后,卡洛斯问女人:“我该怎么办?如果您知道我正在走向地狱,如果您不愿意我走向堕落,所以从天堂重新来到了我的身旁。那么,请您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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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