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吟唱蔷薇之歌 第1章 第 1 章

漆黑的无窗的房间，昏暗的灯光，潮湿的、黏腻的、令人厌恶的空气。

奥斯丁正在哭泣。

那哭声诡异极了，像是夜晚吹过树梢的冰冷的风，又像是鬼魂的嘶吼，不停地在房间里飘扬、回荡着。

“不要离开我，不要抛弃我，哦，求你了。”年轻的男人想要亲吻身下人的嘴唇，但是那个人闭上眼，艰难地转过了头。

床铺获得了一时的平静。

“你讨厌我？为什么？”颤抖的声音，痛心的质问，仿佛再不能承受一丁点的伤害，“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能接受我？我爱你啊，卡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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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少爷——卡洛斯少爷——”忙碌的科林斯特城堡内，新任的小听差正在走廊上奔跑着，“卡洛斯少爷——”

成年的男女仆原本都在安静地工作，他们的身姿挺拔，脚步无声，推开窗户，摆好花瓶，沉默地打扫着城堡的每一个角落。这极不体面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就像是一颗猝不及防的炸弹，让所有仆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身为仆人，必须时刻维护主人的礼仪和威严，他们说话都只能悄声细语，更何况这样粗鲁的奔跑和叫嚷呢？

“嘿，新来的小子，你是想被赶出去吗？”正将丝绒窗帘整理得妥帖的客厅女仆拦住了男孩，“管家先生难道没提醒过你，在城堡里不允许大声喊叫吗？上帝哪，最聒噪的鸭子都比你来得可爱。”

女仆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懵懂粗俗的孩子扔出城堡去——一旦被管家或是主人听到他的无礼尖叫，在场所有仆的人都得受到惩罚。

小听差满头是汗，他快速地擦了擦额头：“哦，亲爱的女士，我不是故意的。您看到卡洛斯少爷了吗？”

“卡洛斯少爷？”

“是的，克莱曼蒂娜小姐正在找他。”小听差说，“那位可怕的小姐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啦。”

“那就让她继续等着，”客厅女仆生气地说，“她只是一个家庭教师，可不是城堡正经的主人，值得你这样在城堡里大声吼叫吗？”

“可是……”小听差为难地说，“卡洛斯少爷该去上课了……”

“哦，得了吧，那个女人知道得还没卡洛斯少爷多，”客厅女仆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除了一些语法，她什么都不会。如果她不是被勋爵大人特意请来的，谁会向那样一个愚蠢的女人……”

“闭嘴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另一个客厅女仆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她先是看向小听差，“为什么不去花园里找找呢？对，就是那片蔷薇花丛，卡洛斯少爷很喜欢待在那儿。”等小听差感激地离开——路过的男仆呵斥了他一顿，他才终于学会放轻脚步——这个女仆才看向自己的同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刚才都在胡说些什么？”

“我只是实话实说，可怜的卡洛斯少爷没必要去面对那样一个傲慢愚蠢的家伙。他是城堡未来的主人，尊敬的坎贝尔勋爵的继承人，他明明该获得更好的教育。”

“哦，圣母在上，请你闭上嘴吧！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地位低下的仆人，有什么资格关心一个贵族的生活？”

“可是……”

“就算他失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他永远都是爵位的第一继承人。哪怕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混蛋，他的未来都会一片光明！”

“他不会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混蛋，”女仆激动地说，“他那么好学，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勤奋的小绅士！”

女仆们小声地争吵着，为着科林斯特城堡的小主人——卡洛斯·坎贝尔。

那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少年，他拥有灿烂得像是阳光的金发，幽静深邃得像是湖水的眼睛，见过他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夸赞他，夸赞他被天使亲吻过的面庞。但这样的卡洛斯性格却冷淡极了，他不爱笑，言行拘谨得像是一个古板老陈的绅士。他对他的父亲都是淡淡的——至少从表情上来看是这样，唯有在那片他母亲生前喜爱的蔷薇园中，他才会露出一些放松的表情来。

或许正是看到过卡洛斯在蔷薇园中露出的表情，那个客厅女仆才会那样地同情对方。

卡洛斯的母亲西蒙娜，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奔向了上帝的怀抱。面对深爱妻子的逝世，唐纳德·坎贝尔勋爵将一切罪责归咎于他年幼无辜的儿子。有些父亲的确会为了孩子变得伟大，为了爱，他们能承受住一切的风雨。但有些父亲，他们失败的品性和教育，天生就该受到上帝的责罚。

卡洛斯的吃穿用度的确从来没有被短缺过，但他身边的仆人，他的保姆甚至于他的家庭教师，全都在诉说着来自父亲的故意刁难。

卡洛斯的保姆是一个粗苯到无药可救的女人，她曾经将年幼的孩子遗忘在冰天雪地的花园里，自己却在温暖的壁炉边呼呼大睡。为此，得知消息的西蒙娜的兄弟和唐纳德大吵了一架，甚至于到了快要动手的地步。如果不是看在卡洛斯的份上，相信那位耿直的绅士十分乐意和唐纳德断绝所有关系。

卡洛斯的家庭教师更不用说，那的确是一位严肃负责的小姐，但是她的学识限制了她的教学。就如客厅女仆所说，那位家庭教师的学识恐怕还比不上卡洛斯的一半，毕竟卡洛斯除了蔷薇花园，最爱待的地方就是城堡的藏书室。唐纳德费尽心思找来的却是这样一位家庭教师，不得不说，这花费了他不少心思。

话虽如此，卡洛斯从不表示他对语法课的厌恶，每天准时报道，默默地上完所有课程，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用最得体的方式表达着他应有的绅士风度，以及，他对他父亲的顺从。

接受来自父亲的一切安排，希望以此获得关注的卡洛斯，此时，正望着一片蔷薇出神。他是那样的全神贯注，以至于小听差的脑袋从那片如火焰一般的花丛中钻出来时，毫无防备的小绅士下意识就握紧了拳头。

“卡洛斯少爷，我找到您了！”小听差开心地说。

他该感谢卡洛斯是一个善良的少年，在看清了听差的面庞后，对方的拳头及时收了回去。如果是一些脾气暴躁的贵族，相信面对一个惊吓了他们的冒失鬼，哪怕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他们也不会吝啬自己的惩罚。

“出了什么事？”在平静了自己的呼吸后，卡洛斯问道。

“克莱曼蒂娜小姐正在找您。”小听差从花丛里整个儿钻了出来——感谢园丁先生没有看到他这么粗鲁的行为。

出神许久的卡洛斯终于清醒过来，他打开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是我忘记了时间。感谢你的提醒，先生。”

“不客气。”小听差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这还是他第一次被称为“先生”。

“先生”，多么奇妙的称呼啊。

“咔嚓”一声，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两位少年同时低头，小听差脚下除了断裂的树枝，还有好几朵被踩烂了的红色蔷薇。

那本该盛放在枝头的美丽星星，现在有一半都被污泥和鞋印玷|污了。

小听差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片花园对于卡洛斯的意义，也想起了自己是以怎样莽撞的方式靠近了这片蔷薇，他看着身边被他冒失的行为碰落在地的鲜花，红润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他慌张地看向城堡的小主人，结结巴巴地说：“……哦，我很抱歉，卡洛斯少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这个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鲁莽的孩子，在一瞬间就被恐惧捕获了。他曾经因为取报纸慢了几分钟而遭受了来自成年男仆的耳光，现在摧残了城堡小主人钟爱之物的他，只会迎来更为可怕的惩罚。

看哪，卡洛斯少爷的表情多么的冷酷啊。

“我……我……”

在小听差哭出来之前，卡洛斯语气平静地说：“不需要为这个道歉，它们迟早是会凋谢的，不是吗？不过……”

“不过？”

“下次还是注意些好，”卡洛斯弯腰将几朵完好的蔷薇捡了起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在乎。”

只要有卡洛斯之外的任何一人在场，小听差都免不了一顿毒打。可以说，上至城堡的主人，下至仆人，没有任何一人会享受他人的不守规矩。卡洛斯的确也不喜欢那些不体面的行为，但是，眼前的男孩才来城堡没多久。

人不该指望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能开口说话，不是吗？而且，为了几朵花就责罚一个人，把这当做理所当然的行为太过可怕了。

眼看着卡洛斯抱着一束蔷薇离开，亦步亦趋的小听差发现对方真的不再追究，那种鲜活的生命力就在他脸上重燃了。

“你刚才是在为什么烦恼吗，少爷？我能帮上您的忙吗？”显然，新上任的听差忘记了自己刚才犯的错误，也忘了仆人应有的素养——别说遵守仆人的“不可见”原则了，他不仅没有使用敬语，甚至还冒失地询问着主人的苦恼。

往城堡走去的卡洛斯本想提醒这个孩子，但看着对方无忧无虑，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面庞，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而在小听差不断燃烧的热情中，在一阵微风带来了春天的温暖后，卡洛斯心中徘徊许久的念头，不知怎么的，就像鸟儿冲出了牢笼。

“你和你的父亲关系融洽吗？”卡洛斯忽然问道。

“什么？”小听差并没有听清卡洛斯的问话。

“咳咳……我是想问，你会给自己的父亲送什么生日礼物。”卡洛斯问道。

“生日礼物？”

“是的。”卡洛斯表情平静地点点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的窘迫。

小听差先是惊讶，接着努力回想起来：“虽然我没有足够的便士购买那些昂贵的东西，但是，我每次都会从柜子里爬出去，给爸爸一个大大的‘惊喜’！该怎么形容呢……对了！就是当您从壁橱里跳出来大喊‘惊喜’，勋爵大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那种感觉。”

卡洛斯无法想象唐纳德热泪盈眶的模样，也无法想象自己做出那么有失体面的行为，但他依旧点点头表示理解：“你的父亲很爱你。”

“是的，他很爱我，就和我爱他一样。”小听差的胸膛都挺起了几分。

但这样的生日礼物……卡洛斯想，那并不适合自己。他甚至担忧这样做是否会适得其反，反倒加剧了父亲的厌恶。虽然不想承认，但卡洛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冰冷的。那些慈爱的父亲对待自己孩子的模样，卡洛斯更是看过无数次。

只是，父亲的生日快到了……

“您又在走神了，卡洛斯少爷。”戴着单边眼镜的克莱曼蒂娜将书本合上，她靠近了楠木书桌，桌上的蔷薇正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想，您还没到应该忧愁的年纪。”

“我很抱歉，”卡洛斯说，“只是我……”

家庭教师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卡洛斯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问道：“我能征询您的意见吗，克莱曼蒂娜小姐？”

“为什么不呢？”家庭教师扶正了眼镜，“我一直都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当然，如果她的语气能再和善些、温柔些，相信会更有说服力。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卡洛斯终究问出了口：“……您是怎么看待亲情的呢？”

家庭教师先是惊讶，接着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对您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十分冒昧的问题。可是，我找不到可以给予我建议的人。”卡洛斯轻声说，“我很快就要前往寄宿学校了，或许，这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这样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去询问那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呢？”家庭教师说，“您知道的，我不会对我所谓的家人有任何的赞美之词。”

克莱曼蒂娜是一个已经破产的贵族的女儿，她的父亲想把她嫁给一个年纪足够成为她爷爷的男人，以此获得丰厚的资产。为此，这位勇敢的淑女和家人断绝了来往，在这片对女性并不友好的土地上艰难地生活着。

这位不苟言笑的家庭教师曾一度深感愧疚，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学识只会耽误少年的成长，但是，她需要这份工作。好在，少年有着极高的天赋，并且，他下半年无论如何都该前往寄宿学校了。

卡洛斯把小听差的事说了出来：“您认为，追寻无望的爱会是一种愚蠢吗？还是说，在注定失败前，及时放弃才是一种真正的智慧呢？”

少年用一双幽蓝色的眼睛看着他的家庭教师，与其说是在询问对方，不如说是在和自己对话。

向往爱是人类的天性，没有人会喜欢与孤独、憎恨和冷漠为伴。卡洛斯也是，他一方面渴望着家庭的温暖，渴望着父子关系的改变，另一方面，却也知道那或许是无用的耗费精神的奢求。

父亲有多么深爱母亲，对他的憎恨就有多深。

离别前的拥抱能让冰冷的心被温暖吗？能让冰雪孕育出爱的果实吗？

卡洛斯不确定。

但是，那是他的父亲。

他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没有鞭打过自己，更没有像对待庄园里的那些小猫小狗一样对自己不闻不问。那么，为什么不会有那么一天，他能抛下过去的悲伤，转而选择接受自己呢？

在痛苦被时间耗尽之后，爱，说不定就能奇迹般地出现呢？

“您已经有了答案，卡洛斯少爷。”家庭教师克制地说，“我不会阻止您，因为阻止只会带来懊悔。既然您想试一试，为什么不去做呢？那的确是一个可爱又疯狂的想法，但是无论如何，它会给您一个答案。”

“哪怕是一个可怕的答案？”卡洛斯问道。

家庭教师叹了口气：“尊重您的心吧，少爷。”

克莱曼蒂娜并不看好卡洛斯和唐纳德的关系，勋爵大人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和自己的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多么的相似啊。不，应该说，勋爵大人的眼神更为冰冷。不带任何期待，不为孩子的优秀而自豪，反倒期待着孩子犯错时能够指责和嘲讽，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啊。

年少的卡洛斯少爷呢？他的确习惯以故作沉稳面对一切——来自父亲的冷漠让他不得不这么做，但他看向自己父亲的眼神，那里有着让这位小姐心疼的感情。

这是一位过于成熟的小绅士，但哪怕他再成熟，再理智，他依旧只是一个渴望爱的孩子。

家庭教师和卡洛斯一起包好了生日礼物。

“祝您好运，卡洛斯少爷。”家庭教师送上了自己的祝福。

卡洛斯点点头：“谢谢您，克莱曼蒂娜小姐。”

在家庭教师努力掩藏的担忧中，卡洛斯越过空旷的客厅和宴会厅，经过漫长的画廊和回廊，终于步入了父亲唐纳德勋爵的房间。

那是一个铺着波斯地毯，有着巨大意大利橱柜的房间。远离窗户的一边，一排整齐的玻璃柜上，则摆放着各种颜色的药剂。

在父亲回到房间后，卡洛斯会当面送出礼物，并且期待着，能借这次机会把一切说清楚。

他会为我离开庄园而不舍吗？

他会拥抱我吗？

少年一边期待着，一边彷徨着。

但命运总是那样的神奇，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卡洛斯，竟然还是违背了原先的计划，以一种在他看来极不体面的方式，躲到了黑暗的橱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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