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会,长桌上的食物被小卡斯伯特和西里尔吃了大半。
西里尔用指尖拨弄着餐盘里那块冷却的扁圆形面包,表皮因久置而变得坚韧,像褪色的羊皮纸。他取来象牙柄的餐刀,沿着面包边缘缓缓施力,刀锋与干硬的外皮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面包芯早已不再松软,呈现出一种密实的质地,像被反复揉捏的蜡。他掰下一块,碎屑簌簌落在绣着家徽的餐巾上,随后漫不经心地浸入葡萄酒里。酒液缓慢地渗入面包的孔隙,染上一层深红,像干涸的血迹重新被润湿。
“现在我该怎么办?在老鼠住的地方等死吗?”半融的羊奶酪顺着面包片滑落,小卡斯伯特用旧手帕擦拭掉。
“王室还不会这么大胆。路易殴打修士后,格雷戈里处死了他身边数十个近卫。”如果现下神使再出事,那么得益的只有教会。至少目前,王室都不希望小卡斯伯特再出事。
小卡斯伯特死死攥住西里尔的衣袖,“带我逃吧,我不想当什么神使。在这里我会死的。”窗外的暴雨将彩绘玻璃砸得嗡嗡作响,“你知道的,我父亲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西里尔对宫廷侍卫的轮值规律了如指掌,就连那些隐藏在石砌宫墙下的秘密通道也尽在掌握。小卡斯伯特至今无法忘记西里尔在羊皮纸上摹仿出罗伯特五世特有的签名与蜡封纹章,当它出现在寝宫门前时,那些披着锁子甲的侍卫尽管面露疑色,却终究以剑抵胸行礼退让。
圣城的街道在晚祷时分总是格外拥挤。
与王城开阔的广场和街道不同。圣城的街道如盘踞的蛇骨,自教皇宫的脚下蜿蜒爬出,在铅灰色的雾霭中扭曲延伸。这些石砌的脉络时而纠缠如老树暴突的根系,时而分裂成暗巷的枝杈,最终消隐在城墙的边缘。十二声钟响从雾气深处浮起时,唯有圣灵大教堂的尖顶能刺破朦胧。它像一柄蒙尘的剑斜插在教皇宫台阶前,而那座鎏金的尖顶宫殿,正以巨兽颅骨般的姿态盘踞在城心,每一扇花窗都是凝视尘世的眼眶。石雕圣像们从壁龛里垂下目光,冷漠地注视着人群。卖赎罪券的小贩蜷缩在柱廊下,油腻的念珠和铅封的赦罪状铺在褪色的紫绒布上,像一排排待售的灵魂。潮湿的鹅卵石路面上,朝圣者的黑袍与雾气交融,他们跪行时摩擦出的血痕,天亮前就会被新雾舔舐干净。
街角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这里的建筑挤挨得过分亲密,突出的阁楼几乎要吻在一起,把天空割裂成一条幽蓝色的细缝。墙角堆积着腐烂的玫瑰花瓣。那是清晨时虔诚的信徒们撒的,如今被踩进了泥里,混合着劣质香料的气味,发酵成一种令人头晕的甜腥。
赎罪蔷薇院沉默地蛰伏在这条街的尽头。它那仿若苦修院的朴素门面与周围华丽的忏悔室格格不入,粗粝的石墙上爬满铁线蕨,像是给自己披了件破旧的忏悔袍。唯一显眼的,是门楣上那个被磨得发亮的铜铃,每当有马车驶近,它就会发出一种奇特的声响——既不似教堂钟声那般清越,也不像市集铃铛那样欢快,倒像是有人用银匙轻轻敲击一只空了的圣杯。
“贵族私底下都会来这里消遣,不算什么秘密。”西里尔轻车熟路地推开陈旧的木门。
大厅被布置成一座虔敬的小礼拜堂,彩绘玻璃将暮光割裂成血红的碎片,洒在铺着深红天鹅绒的长椅上。而本该是信徒忏悔的座位,刺绣的花纹却是缠绕的蔷薇,茎上带刺,像某种隐秘的挑衅。
一位身着灰袍的女子从阴影中浮现,她的头巾洁白如初雪,可领口微敞处,一道暗红的缎带若隐若现,像是昨夜某位伯爵情急时留下的纪念。
她向小卡斯伯特和西里尔行礼,姿态恭敬却毫无谦卑,嗓音低得仿佛告解室的絮语。
“愿主指引您,尊贵的阁下,忏悔室在右廊。”
她的指尖却轻轻一划,指向左侧被帷幕半掩的走廊,指甲修得尖利,涂着近乎黑色的暗红。
暗门枢轴转动时发出叹息般的呻吟。向下的阶梯像一条被剖开的喉咙,石壁渗出湿冷的雾气,混合着地下飘上的甜腥。烛火在这里变成诡谲的幽蓝,据说是因为掺了忏悔者的眼泪提炼的盐。
地下大厅中央,一座铁荆棘笼囚着一抹雪白的影子。笼中的少女在跳一支亵渎的舞,纱衣被铁栏勾出丝缕,仿佛圣痕加身。阴影里的贵族们斜倚在软榻上,假面完美地遮住了面容,只留下烛光在光滑的表面上流淌,像一层冰冷的第二层皮肤。
西里尔坐在最深的阴影里,整个人裹在一件暗银色斗篷中,厚重的面料从肩头垂落,连指尖都没露出一丝。斗篷内衬是深紫色的丝绸,白瓷面覆在他的脸上,细腻如真正的肌肤,却毫无生气。面具的眼部镂空成狭长的菱形,嵌着两片极薄的灰紫色水晶,在烛火下泛着病态的光泽。
修女为他端来深红色的葡萄酒,酒液上漂浮着蓝鸢尾花瓣,可以止住日光癌的痛苦。但西里尔从不愿碰掺了镇痛剂的东西。
“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小卡斯伯特压低声音,眼神不自觉地从金笼中移开。身旁的西里尔似乎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溃不成军。
“我想要血……我要血……”西里尔无意识地呢喃着。
小卡斯伯特掀开西里尔的衣袖,下面布满他偷跑出布鲁瓦时被阳光晒伤的伤口。日光癌患者的皮肤一旦接触阳光就会溃烂,只能靠饮血在黑暗中缓慢愈合,或是用致幻剂麻痹剧痛。
“我有血!我有血!”小卡斯伯特嘶喊着,颤抖的手正要抽出腰间匕首,却被一只戴着漆黑皮革手套的手牢牢按住。
抬眸间,一位身着深蓝色丝绸长袍的鸟嘴医生正俯视着他,面具下的目光幽深难测。那人长袍上繁复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金丝绣成的图腾无声彰显着其尊贵身份。
只见他缓缓捧起一只粗陋的木杯,杯中暗红液体在西里尔喉间滚动着消失殆尽。小卡斯伯特瞪大眼睛,却听见面具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是处子之血。”
“呕……” 小卡斯伯特猛地弯下腰,空气中甜腻的血腥味在喉间翻涌,像黏稠的毒液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死死攥住衣襟,指节发白,脊背剧烈起伏,酸腐的秽物混杂着胆汁喷溅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