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沈卫檀先是扫陆江离了一眼,接着习惯性地摸了摸那个悬挂在蹀躞带的腰牌。
陆江离眨巴着眼睛看他,他注意到这道炽热的目光,清嗓沉声说道:“我去前面看看路,你……”
她等着他的下半句话,沈卫檀眼中划过一丝奇怪的情绪,他像是被什么噎住似的,半晌拂袖改口说:“你若是愿意,就随我过来吧。”
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
陆江离想,随后朝沈卫檀点了点头,思绪曾稍向那车夫的去向飘过一瞬,不过片刻就收敛起神色、紧跟着他的脚步往林中走。
“喂——你倒是等等我啊……”陆江离发觉他越走越快,小跑着追他。可沈卫檀的脚步却从未因为她的话慢下来,反而更快,惹得陆江离又急又恼。
“动作快些。若是全天下的男女都如你这般行纪缓慢,暗卫们恐怕是皆要失职了。”沈卫檀放慢步子,待陆江离走到他身后,打趣道。
陆江离摇头扫了一眼四周树顶,确认无人后稍稍放松了攥紧拳头的右手,白色的粉末慢慢从她的指缝间洒落。
沈卫檀瞥了地上的粉末一眼,遥想到她方才的种种作为,这边才要开口,忽然听到陆江离唤了他的名字。
“沈卫檀。”
“如我这般行纪缓慢尚有苟活的余地,”陆江离偷偷瞄了沈卫檀一眼,话锋一转说:“不过像大人今日这样口无遮挡,怕是会惹恼刺客,甚至即刻殒命。”
沈卫檀唇角微弯,似乎是对陆江离的答复颇为满意。
他的笑脸其实并不多见,陆江离却在这样的偶然事件里寻出一个这样的规律——沈卫檀一笑,事出必定有妖。
她背过身、伸手拍打自己的脸颊,仿佛是想让自己回归到以往那样和善的状态。待陆江离再转身面对沈卫檀时,脸蛋上果然没了一对拧紧的眉,反而多了一双炯炯有神的桃花眼。
“快走吧大人,您方才可说过要赶路呢。”陆江离刻意延长尾音,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婉转动人,却实实在在的呛了一口凉气。
沈卫檀点了点头,陆江离紧跟上他的步子走。
不远处隐约坐落着一方庙宇,陆江离又想起前些时日查阅旧案的种种情形,心里暗暗发觉这庙宇进不得,于是特意开了个玩笑,将沈卫檀带到了另一条岔路上。
陆江离走在前面,双手捏着披肩,以免让袍角沾上土灰。可是越往前走,她脚下的步子就越吃力,也许是伸展不开的手臂阻碍了她的动作。
沈卫檀悄悄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庙宇,又瞧瞧脚下的路,便没再多说什么。
陆江离一心赶路,碰见高出自己额头的枯枝便微弓起身子、从这枯枝下穿过去。每每弓身绕行,她都总能听见沈卫檀停步的声音。
一个搭话的功夫,陆江离就忘了绕行这回事。
“看路。”沈卫檀抬起一枝蜿蜒到路中间的枯树枝,陆江离的额头险些与这枯枝撞了个正着。
“嗯。”陆江离本能地向沈卫檀近了半步,他的右手还握着那枯枝,她心想——你的手不会痛吗?
沈卫檀垂眸看她,陆江离与他对视了几秒,低头检查了脖颈以下的装束,随后将披肩的带子重新系了个蝴蝶结,低头绕行。
呵,不领情,沈卫檀想。
陆江离面前的路已到尽头,入眼是明显的枯黄色草界,她扭头,看见了通往西侧的一条小路。
这小路泥泞、不好走、她看不清。
沈卫檀停在她身旁,刻意清了清嗓子,冷不丁地牵起了她的手。
“……”陆江离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是说你眼神不好吗?
“牵好我的手。”沈卫檀蹙着眉,右手任由陆江离握紧,仅此一句的教训也没能使出平日里说话的功力。
“你仔细脚下。”她礼貌回应道,没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撇了撇嘴。
陆江离的视力不算差,随他而走的每一步却都格外艰难,因为她不光要照顾脚下的步幅,更要思量他的用意。
她知道脚下的路愈发平坦,后来上了石阶。
“沈卫檀,我们是在什么地方?”陆江离仍然牵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手心的滚烫。
他忽而笑了,单手推开身侧的门,“你不想进的——庙堂。”
陆江离松开他的手,对他摆摆手。
还是没能躲过去。
庙中点着油灯,可陆江离左右看了半天,都未能发现专人的身影。
更奇怪的是,庙里没有供佛。
陆江离思虑这庙的来历,打算问问沈卫檀朝廷对佛庙的作为,却看见沈卫檀背对着她、独自站在风口。
陆江离回头看了眼地面,接着晃着衣袖走到画像正对面的位置,仔细端详起画右的一行小诗来。
“画相画骨画粉红,见欲见情见真心。”她默默念道。
不出所料的话,这应该是一首情诗,不过她不确定是不是缺了两句话。
想到此处,陆江离抬了抬眼,目光落在画作上,忽然发现那人嘴角上浮起的一抹浅笑。
她于是直勾勾地盯着画上男子的唇角,异常平静的看着他唇角完到明显的弧度。
“喂。”陆江离脑中灵光乍现,忽乍一声。
沈卫檀侧过身看她时,她正用手背揩着鬓边的黑发。
“你说这画上的男子,会不会就是你我方才所见的……”她的话忽然停住了,僵着脖颈对那画像看了又看。
画中的卖货郎身后背着竹篓,面上无肉,而他那只捻花的左手还似从前,直指案几上的莲花状油灯。
这样状似乎是想要点亮油灯。
“你、你快看。”陆江离扯了扯沈卫檀的衣袖,他回眸看了她一眼,才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她眼中极尽惶恐,手指的还是那幅男子画像,可沈卫檀第一眼所看到的,却是画像中人已变成骷髅的面部。
陆江离亲眼看着沈卫檀胸有成竹般前移了两步,片刻的功夫就伸手去触摸那人的面部。她虽然心中害怕,却尽力沉下气替他观察周遭环境。
像她曾经和许士程说过的一样——他沈卫檀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自己的手上。
“奇怪……”
这是陆江离听见他所说的唯二两个字,说话时仍是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
她实在有些好奇什么事才能让沈卫檀有所反应。
不过也许,木头就是木头,她又不是能雕木的巧匠。
陆江离想了又想,问起他武唐可有流传过公主与和尚的密事,沈卫檀先是替她讲述了前代君王的政要,接着告诫她不要管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陆江离不耐烦地摸了摸耳朵。
“啰嗦。”陆江离吐槽道。
“真不知道你我究竟之间,究竟是谁更啰嗦。”闻言,她对着沈卫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接着不情不愿地朝正前方抛了块儿小石头。
石头砸在覆满枯草的地上,激起一圈四散的土灰。
仅仅如此,陆江离便发觉心里的郁闷解了大半。
沈卫檀在案几前绕了半周,眸光静若水。趁着微明的月光,陆江离望见他渐近渐远的脊背,心中慌得更厉害。
庙门外传来剧烈的敲击声,陆江离慌不择路,沈卫檀一把将她扯进了案几之侧的帘幕中。
帘子动了又动,如荡漾的池水,陆江离紧贴着他。
“沈卫檀,我劝你别乱来。”陆江离预感大限将至,双手紧紧握拳,目光如炬、朝面前叹了口气。
“……”沈卫檀不明所以,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不屑,他一本正经地问起这样一个事实:“你想杀了我?”
陆江离不理会他的话,只是默默地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匕首。而从沈卫檀的视角来看,刚好能看见她“叮叮咣咣”的翻弄里面为数不多的东西,不免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好笑。
待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那把匕首,沈卫檀心中仍然无半分惧怕之意,而是好奇地猜测起她的下一步动作。
很简单,她要收回过去的话,她要先下手。
“嘘,别出声,有人来了。”他忽然捂住陆江离的嘴巴,她身体一颤,微微抬眸注视他。
“变态。”
她闷哼道。
沈卫檀的表情算得上自然,不知是被人叫变态叫惯了,还是压根不在乎她在说什么。
如果硬要挑个理由出来的话,陆江离绝对坚信前者。
她原本想点头回应他,奈何沈卫檀的力道太大,惹得她的脖颈及以上动弹不得,二者像钉在一根柱子上一样。于是,她心里萌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腰间挂着腰牌,没有玉佩,应该不会发出声响。
沈卫檀注意到她的目光,微红着脸说:“想活命就别耍小把戏。”
陆江离朝他眨眼,一双眉眼弯如秋月,她大大方方地反手晃了晃他的腰牌。
“……”沈卫檀垂眸看她,手上的动作不自觉轻柔了几分,但即便是这样,陆江离也照样不能发不出一声来。
地上的黑影摇摇晃晃,摇晃到陆江离和沈卫檀影边,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右手上拿着的匕首半天才转向朝外。
影子的主人站直身体大概能够到沈卫檀肩膀的位置,他察觉身侧有人的气息,径直向陆江离和沈卫檀所在的地方走,可走到半尺长的地方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
陆江离不确定他会不会看见她二人,只是尽力地贴近他,以免他为了自保将她丢出去献祭。
极度紧张下,她的意识有些恍惚,仿佛已经神游天外。正此时,沈卫檀连带着她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她再也看不见那团黑乎乎的瘆人的影子。
沈卫檀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陆江离右手则是更用力的攥紧那把匕首。
“大人,属下可算是找到您和陆小姐了。”杨护探头往二人处看了一眼,接着站在沈卫檀面前、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