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书，夫人她回来了 第10章 善恶恩仇最难辨

“……”陆江离手指猛颤，手中提灯骤然脱手复亮，而那方才还在她身旁的男人在腐草地上挪了几下身子。

弯下的腰身不多时就感受到疲惫，陆江离因此壮着胆子抬起头。

入眼不是瘆人的尸体，仅是两条自屋梁抛来的极细的草绳，陆江离所看见的两只粘着湿泥的男子靴被人各自裁出一个洞，再由细草绳穿过。

不过这两根草绳又为何会凭空出现？陆江离往后推了三步，目光自下而上观察这细草绳。

“喂……劳烦你先站起来。”陆江离无意踩到男人的衣角，男人显然被吓得不轻，用胳膊挡着眼睛哭喊。

他双手撑地挪了身子，陆江离跨步借木箱上了容纳牌位的桌案，伸手去拽其中一根草绳。

她再用力也扯不动，看来这草绳的抛出点不在屋梁。

陆江离失落地垂下手，向腐草地看去，竟看见那男人的正前面多了块侧掀的木片。

“你往前走几步。”陆江离将木箱正位，对他道。

“我？”男人的眼里满是诧异，用手指自己，“还请女侠饶命。”

陆江离倒也不恼，左右端详手中的短刃，出言相劝道：“你不从的话，本女侠只能给你个痛快了。”

“别动手。”男人脸色苍白，经陆江离这么一吓，额头上又冒了不少虚汗。

他站起身向前走，面上依旧是垂眉耷耳的，快走到侧掀的木片时，陆江离抬起头看那两根细草绳。

他颤巍巍地踩上木片，陆江离便看见这两根细草绳像是被轴承带动般往回缩，后来因为那双男子靴停在房梁处，再也动弹不得。

“女侠，”他踩紧木片，僵硬地侧头望向陆江离，“我可以松脚了吗？”

陆江离不说话，只是快步走到他身边，接着凭自己对草绳“运动轨迹”的记忆，在脑中模拟了一遍他松脚的场景。

“松脚。”陆江离耳畔全是草绳摩挲梁木发出的声响，她赶紧向后拽了男人一把，男子靴果然甩到他方才待过的位置。

“机关……”男人小声道。

陆江离自侧后方凝视他良久，缓缓开口：“所幸是机关，若是有人存心要害人，那不是更瘆人。”

男人嗯了一声，慢慢松开攥住的拳头，转身仔细打量陆江离。

“也许通过这密道，就能出去。”陆江离提防地望着他，脚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密道。

男人接过她手中的提灯，礼貌点头，谨慎地向通往密道的台阶走下。

“你往前走。”陆江离本来不想把他人当作自己的垫脚石，奈何已有草绳之局的先例，如今使唤起他倒能够脱口而出。

“我把提灯提在腰间，”他向前走，途中将提灯下移至腰侧，扭头看陆江离，“你能看到脚下的路吗？”

“能，只要你别走太快我就能看见脚下的路，”通向密阁的羊肠道上安静异常，陆江离觉得无聊，又问走在前面的男人说，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嗯？”他明显怔愣住，似乎压根没想到有人会问他名字，但还是回应道：“姓柳名序，杨柳的柳，次序的序。”

陆江离举目望了眼藏在暗格里的粘了灰的灯，说话声在空旷的羊肠道上回荡，“仔细看路。你前面怎么有水？”

“没准是条贯通进这密阁的小河，”柳序提着灯慢步朝前走，“长安城外的确是有条滈河。”

左右空间实在逼仄，不够陆江离伸展手臂，她只能继续跟着他走，趁他走过去的时候检查水流方向有无光亮。

“前面没路了，你看。”柳序停下脚步，提灯照着前面，陆江离看见一面裂了些缝隙的灰墙。

陆江离用力推了推左右两侧的墙体，对柳序说了句：“闪开。”

柳序提着灯，身体向旁侧闪开，紧紧贴着墙。

陆江离撸起袖子，卖力地朝灰墙上踹了一脚，那灰墙便向前坍塌而去，徒留下满地土灰。

陆江离向这灰墙坍塌后的空间走，柳序在她身后嘀咕道：“你真是陆家的千金大小姐？力气这么大？”

陆江离折返回来，抢了他手里的提灯，“我力气不大，倒是略懂些拳脚。”

这密阁的进门处的材料被陆江离踹的七零八落，只能容纳单人进入，所以陆江离比他早几秒看到里面的景象。

其间竟有烛火，陆江离看见那陈列在最东侧圆桌上的，似乎是一张绢布。

“荒废的屋舍，亮着的烛火……实在奇怪。”陆江离直言。

陆江离凭直觉端详起此物，质感粗糙，该是棉麻布。柳序到她身旁看了一眼，便向对侧走去，嘴里念叨着：“一块儿破布有什么好看的。”

的确不好看，那翻过来看看。

他走远，陆江离翻过这布，上面竟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字迹，每一笔的首尾都不可避免的晕开。

血书？！

陆江离险些惊叫出来，背后发凉，似乎牌位中的人正在其后。

她暂时稳定好情绪，自右侧看起，果然看见几个字——张颜与其后代。

这是……直指张兹父子罪责的血书。

柳序正在陆江离对侧面专心把玩架格里的陶盏，陆江离迅速将这份血书折好藏在怀里。

做了许久哑巴的系统总算发出一声进度提醒。

[官场线——贞观军饷亏空案]（进度5％）

陆江离的脸色阴沉无比，这么说来，她记载“灾民”言辞证据的书册，岂不是毫无意义。

莫不是误入了一片飘渺之地？一切都是哄人的假象？可是这奉命前来取她性命的柳序又该作何解释。

陆江离的下唇唇角已渗出血迹，此时喉咙干涩。

柳序走路的声音极大，陆江离合理怀疑他当上刺客没几天，最基本的掩人耳目都不会。

“什么时候能出去？”走路的踢踏声骤停，柳序在陆江离身旁说。

“这间密阁没有出口，看来只能到那边的阁间碰碰运气了。”陆江离拍了拍肩头，指着西侧的阁间道。

西侧阁间中仅有一张桃木桌案，桌案上放着一支亮起幽火的烛台和一个白瓷瓶。

“里面有血吗？”柳序哑声道，手心不自觉地冒出汗。

陆江离凝目观察手边的白瓷瓶，瞳孔微黯，眼神中晃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躁。

柳序以为陆江离害怕见血，却没发现她手边的白瓷瓶下有一玄纽，想必只要她拿起这白瓷瓶，便能触及玄纽。

陆江离用余光瞥了柳序一眼，“你退后几步。”

柳序不解，不过还是照做，陆江离长舒了一口气，密阁里顿时传来轴承运转声。

西侧的密门慢慢移开，柳序望见一道刺眼的白光，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眼睛，陆江离脚下的方寸之地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害的她掉了手里的白瓷瓶。

所幸西侧的密门就在陆江离身边，她一个箭步便跑了出去。

陆江离此时站在竹林边，四处观望却未曾见到柳序，正纳闷，她听见柳序在密阁内喊了声“陆江离你跑了没有？这里要塌了！”。

柳序欲哭无泪，只因脚下的地逆着他的步向塌动，他压根跑不了。

站在外面，陆江离更能看见这密阁的动静。即便二人没有多深厚的情谊，柳序是奉命来取她性命的，要她亲眼目睹柳序被活埋在密阁里的事情，陆江离绝对干不出来。

陆江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柳序背出来，可从柳序扶着她的臂力来看，他可不想是个将死之人。

陆江离将他扶到一棵竹木边，将他扶在自己左肩上的手扫下去，柳序忽然用力地拽了陆江离一把，不知道从何处拿出一把匕首。

“你不该对我心慈手软的。”柳序一字一顿道，眼神却不如初见陆江离般狠戾。

陆江离身前半丈就是竹林末沿，恍惚之间她看见长安城城门近在咫尺，于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夺过他的短刃，以牙还牙般抵近他的脖颈动脉。

她咬紧后槽牙，皱着眉头，“谁都别想拦我回长安。”

“小瞧你了，”柳序镇静地睨视了一眼抵在脖颈上的刀刃，嗤笑一声对对陆江离说了句：“动手吧，还有……多谢你带我出来。”

陆江离左手压制着他的手腕，右臂反梏在他的脖颈前，右手更用力地拿着那把“缴获”来的短刃。

“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算扯平了。”她倏然在柳序的颈侧轻轻划了一道，将短刃甩在地上，立即松开了钳制住他的左手。

柳序睁开眼睛，一时间错愕，“你……”

陆江离用手帕擦拭干净腕上的软泥，平静道：“你是奇怪我为何白白放了你？”

柳序似乎年少时颇爱“武侠”，开口便引经据典，眼下也照着历代侠客放走刺客所说的话术回应陆江离，“不奇怪，你定然是想让我金盆洗手。”

“本姑娘可从来不信什么金盆洗手、浪子回头，”陆江离浅浅一笑，骄傲地高昂着头回应道：“其实仔细想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柳序靠着竹木，安分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陆江离无所顾忌地挎上荷包向长安城城门出发，心里只守着一个目的——回家休憩几日。

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叫柳序，她才不问柳序会不会再奉张兹之命杀她，她才不愿反省自己该不该放走柳序，眼下她只想快些入长安城城门。

入眼是夺目的朱漆色，陆江离在内心呐喊了一句：“长安，我陆江离平安回来了！”

这里距离安仁坊不远，陆江离常从安仁坊走到这里的一家首饰铺里挑簪子，如今反倒是全身乏力，再逛不动。

陆江离雇了辆马车，车夫马鞭一扬，人群自然从中心四散开来。所以回府的路上，陆江离惬意地眯了一会儿。

马车停下前，陆江离感受到减缓的“车速”，早早就睁开眼睛。她告诉车夫的目的地，是距屋宅不远的糖水铺。

确认车夫离开，陆江离径直往回走。

她推开大门，只见庭院被人扫洒的极为干净，雨后的院中竟没有落叶，所谓门亭杂扫净无霜。陆江离合上门，心想这必然是她同沈卫檀借来的几个人替她扫净的。

感谢什么的，改日再说吧。

她全身疲乏，只想沐浴完再好好休息几日。

陆江离往浴盆里舀了热水，小步跑到里屋取了条淡粉色褙子，又从梳妆台上的妆盒里拿了个新荷包，全部盛在木质托盘上，准备沐浴完好好洗洗这些衣物。

閤上门，此间困住热气，镂花的木窗上立即出现几团氤氲。

陆江离闭眼凝神，明明没有心事，眉睫却上下跳着。

想来夜里无事，里屋闷热得厉害，陆江离从前厅搬来两把椅子，坐在一边先给自己倒了盏热茶。

不多时，她听见一阵叩门声，声音轻飘飘的，若有若无。

陆江离没多想，一推开门，对上沈卫檀的眼睛。

“快进来。”陆江离脱出而出。

“我出门喝茶，见门外的灯笼亮着，就顺路进来看看你。”沈卫檀坦言道，进门时顺手将手里提着的糕点递给了她。

陆江离不知所云，只是习惯性用手摸那纸包底，还是温热的。

“你受伤了？”沈卫檀的语气和以往一样，冷如松杉。

“没有没有，不小心划了一下……”陆江离捂住脖颈上的伤口，对沈卫檀心虚一笑。

沈卫檀站在原地不说话，陆江离赶紧绕了他半圈。

“快坐。不过你亲自过来，难道是不与我避嫌了？”陆江离转移话题，打趣他道。

沈卫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眉目舒展，大大方方地仰起面庞看她，“陆小姐对本官如此诚恳，本官总也不能对你设防吧。”

陆江离嘴角上扬着，望着他的时候，心里忽然产生出一个奇怪的、她从未敢落实的想法。

她扶额长叹，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沈卫檀率先开了口：“怎么了？”

“我能用手，”陆江离左胳膊置于桌上，作掰手腕状，细察他的表情，“轻轻碰你一下吗？”

“碰哪儿？”沈卫檀喉结轻颤，狐疑地问她。

“你先把眼睛闭上。”陆江离将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各自放在其侧的眼睑与眉毛上，两指频频贴合。

“你再给我犯官瘾试试看。”沈卫檀闭上眼睛，陆江离双指用力往沈卫檀额头上一弹，笑眯眯地说。

沈卫檀没躲过她这一招，额头硬生生被陆江离弹红。

“陆江离，你……”沈卫檀刚要说她，就看见陆江离双手合十，接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唇。

陆江离的手掌心触碰到他的嘴唇，首先感受到一丝冰凉，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陆江离才道歉说：“我错了，你别生气。”

陆江离垂下手，同时对他说了句：“我知道我不该对你动手动脚的。”

沈卫檀：“……”

陆江离给他的茶盏里添了热茶，听见他与自己说话，“私下里不必叫我大人。若是执意要叫，我只好与你——”

“与我什么？”

“约法三章。”

“好啊，不过第一第二我没想好，这第三呢……”陆江离先入为主，自手心掰出三指，盘算起来，“就是你我之间说话不能太过生分。”

沈卫檀点头，右手去端茶盏，手下罩着一团黑影。

“敢不敢和我拉钩——”陆江离料他不敢和自己拉钩，凑近沈卫檀，朝他挑挑眉，揶揄道。

沈卫檀蹙着眉，正犹豫不决之时，听见陆江离惊叫了一声。

“这院里有虫子，你肩膀上就有一只长了一百条腿的虫子。”陆江离匆匆站起身，手里提着裙裾直跺脚。

“院中有树，自然会招惹这些。”沈卫檀沉声道，身体却诚实地站起来，左右手并用地拍着肩头。

陆江离最怕虫子，更何况落在沈卫檀肩头的还是一只多足的虫子，于是第一时间躲进里屋和他说话。

说到底还是心太软，陆江离见不得沈卫檀孤身站在那里“对抗自然”，从桌案上抓了一本书便箭步冲到他身边，朝着空气扇。

她边跑边说：“你稳住，我来了。”

陆江离拿着书册向四面八方扇，沈卫檀前前后后被她“误伤”了十几次。

沈卫檀眼见二人驱虫无果，陆江离却来了精神，张开双臂抱着院中的树，使劲儿晃。

夜渐深，长安街景繁华，缄默多年的屋宅终于有了人声，陆江离惬意地仰在椅背，沈卫檀扫着她晃下的落叶。

“你不讨厌虫子吗？”等他坐下，陆江离偏过头，一双手托住腮，长睫扇动下饱含着好奇，“为什么你所到之处，都种着海棠树？你喜欢海棠花？”

“什么海棠树？”沈卫檀放下茶盏，诧异地问。

“你可骗不了我，”陆江离叹了口气，指着院中的树，信誓旦旦地对沈卫檀说：“呐——这棵、你府邸那棵、药院那棵，等等等等，全都是海棠树。

沈卫檀沉思片刻，自我怀疑般自问道：“它们都是海棠树？我怎么不知道。”

陆江离眨巴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们小沈大人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

下一刻，陆江离只觉瞳孔一闪，瞳内所见的桌上出现一棵跳跃的手指长的小海棠树，背后浸汗、忽得一凉。

“沈……你有没有看到桌上有……”陆江离顾不上男女礼数，慌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桌上有茶盏，有你的书。”沈卫檀认真回应道。

“我怎么看见，有……海、棠、树。”

“……”沈卫檀本不相信她，奈何发现他无论如何也扫不掉她攥紧衣袖的手，开口安慰道：“兴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你早些休息，我先回府了。”

陆江离皱紧眉头，拨浪鼓似的对他摇头，眼睛不知不觉蒙了水雾。

门外传来孩童嬉戏的笑声，本是极为和谐的声音，陆江离却被吓得眉目呆滞，眼里再没了往日洋溢的生命力。沈卫檀推了半步，妥协般在原位坐下，只是始终坐在椅子前缘，像是随时会走。

见陆江离神情比方才好了不少，沈卫檀才问了她的意思从房里取出烛台，点上油灯。

烛火摇曳，陆江离凑近看这火心，似要凭眼光抓住这萤烛末光，乌黑的瞳孔里瞬间亮起一点。

沈卫檀垂眸看她，又在她即将抬头看他的一刻移开。

“今日劳烦沈大人了，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陆江离低下头，耳尖泛红自然垂下，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沈卫檀不说话，待院中无风，伸出左手，清晰问道：“明日到药院找郎中诊诊脉？”

“嗯，我明日一早过去，”陆江离点头，用手背微微挡住烛火火光，“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出去。”

“今夜记得点着油灯睡。”沈卫檀弯起唇角笑，向门外走，陆江离送他到门口。

陆江离听他的话点了一夜油灯，子时得以勉强入眠。

天微微亮，她睡眼惺忪，却在第一时间雇了辆马车向百草药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