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烫。
像是一浪接着一浪叠加的高烧。
梁奉口干舌燥,不自觉伸手,想拽开衣领,却被另一只手抓去了手腕。
他耐不住地仰起头,呼吸湿沉,半睁的眼睛里全是水雾,沸腾一样烧烫着眼睑。
他张开嘴,努力呼吸,试图缓解胸腔中的燥意。
唇间突然滴落一点凉意。带着咸腥味,在舌尖化开,顷刻间冲散了燥热,像混沌中的一点清明。
循着本能,他猛地身体撑起,在上方捕捉到那一点水源,张口含住,吮吸。
随着液体从喉管进入,那股凉意像流动的雪水,温和地在体内蔓延开,轻易就安抚了沸腾的血液。
梁奉的头脑也终于清醒。
隔着朦胧的视线睁开眼,就看见旻序眸光幽深,正沉沉凝视着他。
而口中微凉的液体,随着意识清明,也终于炸开清晰的血腥气,黏腻地糊在口鼻,让人无法喘息。
他心头震动,猝然退开,这才看清自己像饿狼般啃食了许久的东西,竟然是旻序的手腕——此时已皮开肉绽,经脉断裂,血流如注。
见人清醒,旻序却好似完全不当回事,将手收回,随意拿起帕子按在伤口处,表情不见一丝痛楚。
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喝下去的又是什么,梁奉胃里一阵翻滚的同时,一把抓住了旻序的手臂,看着他按在手腕上、飞快渗出血的帕子,失神道:“我…对不起……为什么……”
“好些了?”旻序避开梁奉的抓握,起身离开,走进盥洗室。
梁奉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旻序的床上。
他掀开被子,下床时看见枕头和被面晕染开的血迹,动作一顿,僵硬片刻后,赶忙跟进了盥洗室。
旻序正脱下染血的外袍,见人闯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你……”梁奉想要靠近,却在旻序不悦的扫视中停在原地。
看见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止血,正缓慢愈合,才记起这人的身体有自愈能力。
他想问些什么,一转头在墙面的镜子上看见自己满脸血的德行,口中血腥味又卷土重来,差点没让他当场吐出来。于是飞快打开水管,趴在洗手台上洗脸漱口。
旻序身着中衣,靠墙静静看着他,直到人从热水中一脸雾气地抬头,才推开他走出去。
来不及检查洗干净没有,梁奉前后脚跟出去,与旻序并排停在窗边,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那样?”
他无法形容自己不清醒状态下嗜血的模样,像野兽一般,已经不是简单的下毒能够解释的了。
旻序闻言转过头,看着他良久,眼神罕见地空邃,叹息着说:“波动提前了……”
像周身被浓雾包裹,吐息湿沉,满目混沌,压抑得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抬手一挥,才觉云雾只是轻飘飘浮动,空寂得很。
梁奉被这目光看得一愣,许久才觉五感回归,耳边朦胧的哀嚎落到了实地。
他猛地看向窗外,心脏飞速下沉。
灵安关之下,裂谷两侧绵延几十里的栈道,此时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地向灵安关涌来。
细看,异变的人们跪伏在地,面朝他们的方向,或哭叫或哀泣,抽搐着颤抖着,皆面目狰狞。
万鬼哭嚎一般,俨然一副地狱的景象。
“什么波动……”他看着窗外,做梦一样呢喃,“这里到底怎么了?”
“自大断裂时期遗留下来,导致生物异变的,”旻序特地用了基地人习惯的称呼,向梁奉陈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辐射波动。”
“什么?”梁奉诧异道。
有一瞬间几乎难以理解,像被什么东西轰击了大脑,一片空白之后,就是如崩塌般的碎裂声。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还有辐射残留?”
身体的异样还未完全消退,余热阵阵,耳边沸腾着痛苦的哀嚎,眼前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他攥住旻序的手腕,将人拉近,拧着眉盯视:“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指控来得莫名,旻序嗤笑,毫不退让地反盯回去:“依据波动规律,下一次发生的时间至少在三年后——现在这种情况,你当我能料到?”
梁奉疑窦丛生,对旻序的话并不全然相信,但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嚎叫,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果断松开旻序往房门冲去。
如果他是因为旻序才得以稳定,他不敢想象被关在囚房里无人问津的队员们现在会是什么状态。
他用力掀开房门,一只脚还没踏出去就被守在门外的黑芒拦住。
脸色一沉,还没来得及动作,身后传来旻序的声音:“你去了有用?”
梁奉转头看向他,没吭声,流动金属却已经悄无声息缠上了手腕。
“只有我能救他们,”旻序扫了眼他的手,冷然道,“除非你现在就能杀了我,否则最好别有什么动作。”
梁奉身体紧绷,看着旻序一步步逼近,逐渐握紧刀柄。
直到二人相距仅剩一臂,旻序才停下,偏头看着梁奉的眼睛,伸出手一点点抚上他的拳头,和他一起握住了刀。
这人行为怪异,梁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想避开,手却被用力握紧,被动地抬起,将刀刃抵上旻序的脖颈。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旻序,就见这人突然露了些笑意,看着他道:“知道怎么杀死我吗?”
“好可惜,我也不知道。”旻序始终勾着唇角,引导一般,话音和缓,“一起做个试验好不好?看看把脖子割断,或者捣碎心脏,这具身体会不会消亡。”
说着就将刀刃一寸寸压向自己。
梁奉视线下移,落在脖颈处,绷着唇并未做出反应。
他的手没有施力,一切都由旻序掌控,刀刃向外,被人疯子一样携手自刎。
眼见着那刀刃下就要破开血痕,尽管知道这人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在他面前做什么狗屁自杀实验,梁奉还是手指一松。
短刀瞬间软化,变成液体缠回手臂。
旻序见状挑眉,对他的动作很满意似的,终于松手退开,向黑芒递了个眼神。
一直紧绷着的黑芒这会儿才放松下来,按照旻序的指示端来托盘,在桌上放好又关门出去。
梁奉扫过托盘上的几支玻璃瓶和一把匕首,见旻序走过去,警惕地盯着他拿刀的动作。
谁曾想旻序只是垂着眼,动作利落地在刚刚愈合的手腕上又割了一刀。
力道不小,但下刀巧妙,不至于让鲜血喷溅,只足够血液成股流出,精准地落进瓶口,不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瓶。
几乎有些匪夷所思地,甚至要以为又是什么大灾来临的仪式或是祭祀,梁奉就这样看着旻序装满了所有玻璃瓶。
期间因为伤口愈合得太快,这人甚至割了第二刀。
最后又是随手拿了个帕子往伤口上一按,面无表情地叫来黑芒,当着他的面吩咐:“把这些‘药’送到囚房,有异样再向我汇报。”
药?
梁奉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面色复杂地看向托盘,细数玻璃瓶的数量才发现正好有十支。
或许是早已习惯,黑芒并未多话,也不会对旻序的指令有任何疑问,动作迅速地装好瓶子离开了。
梁奉一时五味杂陈,加上满腔疑问,总觉得这时候该说些什么,但搜肠刮肚了半晌,最后只干巴巴问了句:“你没有痛觉的吗?”
旻序没理会,拿着余下的一个装满血的玻璃瓶出门,转而去了书房。
梁奉犹豫一瞬,跟了过去。
一进门发现不久前还不让人坐桌子的旻序自己坐在了桌上,面向窗户背影沉寂,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跟着看了眼窗外。
哭嚎依旧。众生如蝼蚁,缓慢向着信仰的神明攀爬。
像被一把无形的火烧沸,将习惯了寂静的裂谷填得声势浩荡。
无望的人们茫然了漫长的岁月,被这把火燎得生出耀眼执念。
每一个人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共同的祈愿。
他们高举着双手,冲着这扇窗,无数句凄喊杂糅成结,细听难以分辨,被谷风卷着飘向灵安关上空,纾解成一句振聋发聩的——我不想死!
梁奉与旻序同站在高处。
他转过头,看着旻序,这人镇静异常,将外界声音都隔绝了一般,望着裂谷中间出神。
可能早就习惯,也可能住所建得太高,他确实听不清纷杂的祈祷。
但他说到底只是一个人,没有与自然抗衡的神力。灾难来临时,或许他也只能向不知名的神明祷告。
楼下突然响起砸门声,伴随着隐约漏进来的哭求:
“救救我……”
“索谟!求你救救我……”
“好疼啊,救命……”
“索谟!索谟!!开门啊……”
梁奉依旧看着旻序,见他被砸门声惊得睫毛颤了下,忽地心脏揪紧。
于是在愈演愈烈的噪声中,他一步上前,抬手捂住了旻序的耳朵。
窗外的景象被一个身躯遮挡,旻序没有着落的目光也终于聚焦,缓慢地挪到梁奉面容严肃的脸上,盯着看了良久,忽而一声轻笑,揶揄道:“幼稚。”
梁奉好心反遭讥诮,没忍住冲旻序翻了个白眼,但没松手,依旧杵在他面前,料定了这人是束手无策之下装轻松。
旻序维持着笑意,没有挣动,突然将握在手中的玻璃瓶向后抛去,准确无误地扔进了早已打开的地道口。
没等梁奉反应过来这是在干嘛,地道口已经涌现了大股白色的菌丝。像是有意识一般,飞速沿着地面攀上了书桌,在触及到旻序身体时,捕捉到猎物一样,争先恐后地钻进了他的腹腔!
梁奉惊愕失色地看着这一切,下意识想将人拽离。
旻序却好似习以为常,抵着梁奉的胸口将人推开,末了还不忘威胁一句:“敢趁机造反就杀了你。”
菌丝从旻序背部穿膛而出,经过血液滋养,变得猩红茁壮。
像从体内延伸出的经脉,温顺地绕过梁奉,通过窗口向外生长,顷刻间布满了灵安关的外墙。
惊诧过后,见旻序毫不在意,任由菌丝在腹腔蠕动,依旧看风景一样看着窗外,他也第一时间转过头。
就见那些菌丝在半空不断分裂,生长成无数触角,探寻着被波动折磨的生物,一个接着一个连接上他们的身体,注射器一般输送着“解药”。
不到一刻,甚至梁奉都没彻底消化完这一场景,窗外的声音已经渐渐平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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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