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坠落疯人院 第27章 第 27 章

晨光彻底驱散了洞穴的阴翳，将每一粒尘埃都照得纤毫毕现。阿尔瓦重新包扎的固定起到了作用，林晚的脚踝虽然依旧疼痛，但至少能够勉强支撑她缓慢行走。然而，这短暂的、因追兵离去而获得的喘息之机，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让前路的抉择变得更加迫切和沉重。

他们必须离开这个已经暴露大致方位的洞穴，但去向何方？

阿尔瓦站在洞口，拨开藤蔓，沉默地凝视着外面被阳光逐渐镀上金边的、层峦叠嶂的山林。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唯有那双绿眼睛里沉淀着的、与年龄和经历不符的凝重，显示出他正在进行的激烈思考。

林晚挪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前是连绵无尽的山脉，如同沉睡的巨兽脊梁，沉默而威严地横亘在天地之间。深入其中，意味着更原始的环境，更稀少的食物来源，以及更多未知的危险——野兽、险峻的地形、变幻莫测的天气。但同样，也意味着更难以被追踪，更广阔的藏身空间。

而另一个方向，地势逐渐趋于平缓，林木也不再如此茂密压抑，隐约能望见极远处，似乎有炊烟般的淡淡痕迹袅袅升起。那可能意味着人烟，意味着村庄或者小镇。那里可能有食物、药品、相对安全的住所，甚至……获取外界信息、彻底摆脱圣玛丽安阴影的机会。但同样，也意味着暴露的风险呈几何级数增长。他们的外貌（尤其是阿尔瓦那过于出众且带着病态苍白的容貌，以及林晚身上破烂的护士服和明显带伤的状态）太过引人注目，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将他们重新拖回地狱。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生存的概率与风险，在两个方向上以截然不同的方式交织着。

“……你怎么想？”林晚轻声问道，将选择权递给了阿尔瓦。这不仅关乎生死，更关乎他能否真正开始行使“选择”的权利。

阿尔瓦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远方，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权衡后的审慎：“山里……更‘空’。”他用了“空”这个词，或许是指人迹罕至，也或许是指对他那尚未完全平复的、敏感的精神感知而言，干扰更少。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若有若无的炊烟方向，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深切的排斥与警惕。“……人多，‘声音’杂。……危险。”

他的判断基于他最直接的感受。人群聚集的地方，意味着无数交织的思绪、情绪、低语，对于他而言，那不亚于一场持续的精神轰炸，远比山林中的虎豹豺狼更令他感到不安和难以应对。而且，他深知自己的异常，深知“不同”在人群中意味着什么——要么被排斥，要么被……再次觊觎、囚禁。

林晚理解他的顾虑。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在缺乏有效伪装和可靠身份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人群，无异于自投罗网。圣玛丽安的触角可能比他们想象的伸得更远。

“但是，”林晚提出了另一面的考量，语气平和，不带任何强迫，“山里的危险是看得见的。而我们的补给……撑不了太久。”她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脚踝，又看了看阿尔瓦依旧难看的脸色，“我们需要更稳定的食物来源，需要处理伤口的药品。一直待在深山里，即使躲过了追兵，我们也可能死于饥饿、伤病，或者一场普通的意外。”

阿尔瓦沉默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细小伤口和泥污的手，这双手能轻易点燃篝火，能辨识草药，却无法凭空变出维持长期生存所需的物资。真实的、物质的困境，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们渴望自由的翅膀。

他再次抬起头，目光在山林与远方的炊烟之间来回扫视，眉头紧锁，脸上充满了挣扎。这不仅仅是在选择一条逃亡路线，更是在选择一种未来的生存方式——是彻底隐匿于荒野，与世隔绝，承担自然的严酷筛选？还是冒险踏入人类社会，在夹缝中寻求一线生机，同时直面那无处不在的、来自同类的威胁？

林晚没有催促他。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分享着这份抉择的沉重。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洞穴口的泥地上，仿佛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在十字路口徘徊的孤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间的鸟鸣变得喧嚣，预示着白日的正式来临。

终于，阿尔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转过头，看向林晚，那双绿眼睛里虽然依旧带着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了决心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不去……人多的地方。”他最终做出了选择，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沿着……边缘走。”

他指向一个方向，那是山脉与平缓地带的交界处，林木依然茂密，但地势不再像深处那般险峻，隐约可以观察到远方平原地带的动静。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既避免了深入人群的风险，又能相对容易地获取来自人类活动区域的资源（例如，靠近溪流可能找到被遗弃的渔猎陷阱，或者找到一些靠近山林的、孤立的农户），同时保留了在情况不妙时迅速撤回深山的退路。

这个选择，体现了他开始具备的战略性思维——不再是单纯的本能逃避或力量碾压，而是开始权衡利弊，寻找最优解。

林晚看着他，心中微微一动。他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和适应，尽管这成长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好。”她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支持了他的决定，“就沿着边缘走。”

目标既定，压抑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阿尔瓦不再犹豫，他率先走出洞穴，如同融入林间的影子，开始仔细勘察周围的地形，寻找最适合他们行走的、相对隐蔽的路径。

林晚跟在他身后，步伐缓慢而坚定。每走一步，脚踝都传来清晰的痛感，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从现在起，他们面临的将是一场更加漫长、也更加考验意志和智慧的逃亡。

阿尔瓦不时会停下来，观察地上的痕迹，倾听远方的声音，甚至俯身检查某些植物的状态，判断附近是否有水源或可食用的东西。他的学习能力惊人，那些从书本图片和短暂观察中得来的知识，正被他飞快地与实践结合。

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旁边散落着几颗野栗子的空壳。他蹲下身，仔细查看，然后指了指那个方向，对林晚低声道：“有……獾。巢穴可能不远。晚上……或许可以……”

他没有说完，但林晚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计划着获取肉类食物，补充他们严重缺乏的蛋白质。这种主动规划生存资源的意识，是他作为“人”的认知正在逐步巩固的又一证明。

他们沿着山麓跋涉，尽量利用树木和岩石的阴影遮蔽身形。阿尔瓦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雷达，扫描着周围的每一丝异动。有几次，他提前察觉到了远处似乎有樵夫砍伐的声音，或者看到了天空中有不常见的飞鸟惊起，都会立刻带着林晚改变路线，绕道而行。

他的谨慎，近乎偏执，却也最大限度地保障了他们的安全。

黄昏时分，他们找到了一处位于溪流上方、被茂密树丛掩盖的岩脊，作为新的过夜点。这里视野相对开阔，可以观察到很大一片平缓地带，同时又足够隐蔽，不易被从下方发现。

阿尔瓦照例先去探查了周围环境，确认安全后，才让林晚上来。他甚至还用树枝和藤蔓，在岩脊入口处做了一些简单的伪装。

夜幕降临，繁星初现。他们没有生火，怕火光暴露位置，只能依靠彼此微薄的体温和阿尔瓦找来的、一些可以御寒的宽大叶片，抵御着山间夜色的寒凉。

两人并排坐在岩脊上，望着下方那片逐渐被黑暗吞没的、隐约可见零星灯火的平原地带。那里代表着秩序，代表着人群，也代表着他们暂时无法触及、也不敢轻易触碰的“正常”世界。

阿尔瓦抱着膝盖，望着那些遥远的、如同地上星辰般的灯火，久久沉默。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疏离，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向往？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也充满了感慨。他们就像两个被放逐的星体，游离在正常世界的轨道之外，在黑暗的虚空中，依靠着彼此的引力，艰难地维持着运行。

“阿尔瓦，”她轻声打破沉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彻底安全，不再需要逃亡……你想做什么？”

这是一个过于遥远，甚至有些奢侈的问题。但林晚想知道，在他那颗被痛苦和力量充斥的心里，是否还埋藏着属于“阿尔瓦·诺斯”自己的、微小的愿望。

阿尔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在朦胧的星光下，看向林晚。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茫然，仿佛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敢思考。

“……不知道。”他最终给出了一个干涩的、真实的答案。对他而言，“未来”曾经是一个不存在的词汇，活着本身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

林晚没有失望，只是心中微微刺痛。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盖上的、冰凉的手背上。

“没关系，”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柔和，“我们可以……慢慢想。”

阿尔瓦的手指在她掌心下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抽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那片灯火，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或许……只是想……安静地……看一会儿……星星。”

没有扭曲的现实，没有痛苦的回忆，没有追兵的阴影，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疲惫的旅人，在某个不知名的夜空下，安静地，看一会儿星星。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林晚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感受着那细微的、代表着他内心最深处渴望的颤动，抬头望向头顶那片璀璨而冰冷的星河。

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逃亡路上，在这片沉默的星光下，两个迷失的灵魂，正相互依偎着，摸索着通往未知未来的、渺茫却坚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