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烦意乱,在外头好一阵乱转,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来人一身丫鬟装束,却不像宫女。
“海姑娘,原来你在这,我家小姐还在倚翠轩等您。”
原来是谢家的,海谣皱眉:“她怎么还要找我?”
丫鬟似是胆怯,声音有点抖:“我家小姐说有些事姑娘可能误会了,还是想再和您解释一下。”
海谣无奈地哼了声,现下倒也没处可去,加上正好想看看御花园,于是点头让丫鬟带路。
倚翠轩在御花园东南角,阁楼娉婷,小巧秀致,却建于假山之巅,抬头望去,一轮明月好似就压在那六角亭上。
亭台之下,山石三面环合,垂下来的枝蔓几乎铺满了整面石壁,重影阴森,夜风寒凉,海谣终于有些后悔刚才没回大殿,她哆嗦了一阵,打算回去,却听到了铿铿的声响,是铁器摩擦,紧接着,脚步逐渐清晰。
方才一路走来都没什么人,到底是谁。
恐惧蔓延,海谣本能地退了一步,而一同后退的影子却让对面意识到自己漏了陷。
声响骤停,死寂之下汹涌着杀意。
数条铁链自面前飞来,带起来的狂风斩断一片藤条。
是人修!
铁链足有婴儿臂粗,以极快的速度飞来,海谣下意识侧身,链条打在山石上,顷刻震出一个大洞。
海谣又惊又怕,抬手召水,对付这些人光有叶片上的露水可不够。她愁然盯着山石,逼仄的空间,哪还有出路。情急之下,她扩大搜寻范围,也不知道最近的水源在哪,何时才能召来。
她绝望地扬起手。
随着那指尖刺空,风起水动,血光广铺,哗啦啦的动静如在耳畔。
海谣心头倏亮,御花园旁有不少荷花池!
她收起惶恐,手起刀落,清水的寒光与妖丹血色交辉闪映,呈现妖异的色泽,几条铁链顿时被斩成几段。人修错愕,惊惧之下,不禁把手中剩下一截的链条握得更紧,下一瞬,血光灼眼,铁链被震成了齑粉。
地上全是粉屑,海谣嫌恶地踢了一脚,粉尘飞扬,弄脏了裙子下摆,她不高兴地用水清干净,回神时,几片符篆飞了过来。
时过境迁,再看到符篆,海谣当真觉得它们就如蝴蝶一样不堪一击。
她悠闲地看着,没等下一步动作,忽然间,所有的符纸在半路莫名地扭曲,犹如被一只手团成了团,转眼间如废纸一样落到地上。
没受到伤害,海谣却更加胆颤,纸张还在不断皱缩,像被火点着,冒起了滚滚黑烟。
可是没有火光,只有不知从何而起的黑雾,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腥味,海谣真的怕了,心知多半遇到了魔族。比起人修,她与魔族交手的经验可多得多。
虽然从来没有胜过,好歹知道怎样护住自己,她提起了所有的精神,施了个水障。浓雾无声释放,淹没了草木,不多时,雾海翻涌,几个七尺大汉全都没了踪影。
确定来者是魔,海谣奇异地平静下来,危急关头,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紫云仙尊亲临都城,所有人都猜想会有一劫,不过谁能想到,大难来得那么快,恰如彼时幻海。
如果这次还是没死,还能去哪,是离开京城还是留下,直觉告诉海谣离开才安全,但天下最高强的仙者都聚集在这......眼前发黑,雾气穿透了屏障,海谣心下寒凉,准备拼死一搏,一个熟悉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蠢死了,丁点人这么久杀不完。”
雾气退散,四周气温瞬间回升,月光宁静地照着,如流水一样润泽万物。
海谣惊讶,没想太多,连忙撤去屏障。她循着声音走去,突然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人修全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海谣万分惊悚,恐惧延长了她对时间的感受,其实从她进入御花园到现在,几经生死,月亮一点都没西斜,短短一刹,十几个有修为傍身的人修都没了。
这般凌厉的术法,怎会是她。
“海影?你出来!”
强行按捺住心中诧异,海谣大喊。
一个红裙女子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她的面容勾勒得十分精致,极长极细的眉毛斜飞入鬓,红唇棱角分明,以至整个人看起来比从前更加精明刻薄。
海谣一向不太喜欢海影,海影也不喜欢她。二人但凡见面不是不理会,就是互相刺几句,但在这种情况下,海谣内心欣喜远胜于厌烦,不过“你是来救我的吗”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她永远没法对海影说出口。
“你怎么会在这?”
语气不可置信。
海影冷嗤:“怎么,这皇宫就你来得?”
看在海影刚帮了她的份上,海谣打算暂时忍着,好奇地换了个话题:“你入魔了?”
海影顿怒,声调变尖。“谁告诉你我入魔了,就算入了又怎样......你当我是你,低声下气去勾引男人,你不会真以为他对你有多好吧?”
海谣脾气也上来了,她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入魔在她眼中本就算不得什么,甚至自己都曾认真考虑过这一条路。
可见海影犹如被什么咬了一样,她针锋相对道:“是谁先前给人送菜,还烫了手?真是笑死人了。”
“你!”
海影挥掌生风,海谣一愣,山石上,花草藤蔓瑟瑟颤动,而蓄势待发的杀意,全被一把扇子斩断。
那把扇子晃了一圈,折返回去,稳稳地落在一少年手中。
海影收手,看向来人,眸光闪烁着崇拜。海谣心头一窒,这个款步而来的少年公子,正是她在沧石村外遇到的云端恶魔,如今再次碰面,他脸上的魔纹不知被什么隐了去,锦袍玉冠,风度翩翩,手上一面山水折扇,正不慌不忙地摇着,几许文雅,几许风流。
这般看来恰是个明朗少年,不知道的,多半会把他当成宗室里某位年轻公子。
就在海谣琢磨他是不是潜伏在皇宫伺机害人,海影尖厉的警告传来。
“看什么看,成天这副鬼样,见了个男的就走不动路。”
海谣收回目光,反唇相讥:“你说的不是你吗?”
此时,海影回到了少年身畔,少年身形薄削,更多的是少年人的青涩,称不上高大,却还是能把红裙女子衬得极为小鸟依人。
气氛微妙,海谣还在怀疑自己多思。
少年忽然收拢扇面,轻轻在海影额前轻点了下,海影低下头,亦笑亦嗔地挪开了眼。那张算不得美艳的脸庞容光盛放。
他们相处得很好。
海谣不太意外,这少年天生一股桀骜,哪怕有意装得温雅,也无法全然遮盖骨子里张狂的气息,如此狂傲,且他能在戒备森严的皇宫来去自如,若无几分真本事,一路早被人干掉了。想来他在魔宫中的地位也不会低,大约是海影能勾搭上的最高的那根枝。
魔族真不挑啊。
海谣一阵胡思乱想,目光却不知不觉变得怔愣,胃里忽然一阵翻搅,她和楚临在别人眼中,会不会要是这副德性,就算从来没人敢当面计较他们行径,心里指不定怎么泛呕。
才不会!
她才没这么恶心。
海谣暗暗呸了一声。
她过分明显的注视惹来海影不满,“还看!”海影怒喝。不料,这一声吼得少年回过神来,他像酒醒一样推开了海影,海影面容一扭,却不敢发作。
海谣鼻子里一哼,心下嗤笑,可马上就打了个寒战,少年正朝她走来。若无论换成任何什么别的人,她定会借机狠狠将海影恶心一顿。
可对着伪善的笑面,海谣不敢妄动,她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拳头。
“六公主,你可真还当自己是公主啊?这里,不会长的吗?”
少年语气戏谑,点了点自己额角。海影这下来了精神,“我就说过她是蠢货,你偏不信,随便是个人就能把她骗过来。”
少年含笑:“真是可爱又可怜,”他的语气似乎有几分惋惜,“总让我想起从前一些事,一想起那些东西,我就想杀人,怎么办?”
海谣头皮发麻,背上冷汗都吓出来了,却看得出他暂时不敢杀她,故作镇定地哼了声,高傲道:“你想杀就杀,关我什么事!让开!”
少年遗憾道:“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才救了你,一句谢都没有?”
海谣扭头:“谢什么,我自己也能对付他们。”她真是这么想的,人修当时已无还手之力,有没有其他人帮忙都一样,她警觉道:“你们不会想让我帮你们一起屠城吧?我就知道你们没什么好心。”
少年故作惊悚,回头对海影道:“你妹妹真可怕,她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个,阿影,她如果入了魔道,少不得会有一番作为。”
“安郎,你就不要为难我妹妹了,她水性杨花,拜高踩低,得了晋王青眼,哪里还能真心看得上魔族?”
海影娇滴滴挽住少年胳膊,瞅空恨恨瞪了海谣一眼,双眸中不知含了多少怨妒。
最近这魔族少年对她很是有几分兴趣,也有耐心做出百依百顺样来,虽然都是浮于表面的一时兴起,挤不出多少真心,但这算得了什么,只要能让她在魔宫站稳脚跟就行。
若是让旁人插进来,岂不功亏一篑。
“安郎,咱们不理这个废物,好不好?”
海影晃了晃少年胳膊,生怕他对海谣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少年不为所动,戏谑的目光逐渐变得阴鸷。
“楚临他,很喜欢你?”
海谣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觉得和他们讨论这个分外荒谬,不等她说话,少年冷笑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掌中结出明火。
光芒照亮了地上的修士,死人腰间令牌映出火光,格外扎眼。
几枚腰牌上都刻着个“谢”字。
“这是谢府的死士。”
少年提醒。
海谣抬眼,倚翠轩上哪谢令姝的身影,连引她过来的丫鬟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如此粗劣的陷阱,她竟一无所觉地跳了进去。
有点丢脸,可她不会承认自己蠢,依旧装作冷静的样子:“用得着你说,就是谢令姝的丫鬟让我来的。”
少年点头:“这也是楚临的意思。”
海谣失口反驳:“胡说,你骗人,楚临和谢家可没有关系,我还能不知道吗?”
少年不徐不疾:“这是皇宫,如果没有他这位亲王允准,有哪个臣子敢命府兵潜入?楚临与谢家有没有关系,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谢家小姐要嫁给楚临,你是个挡路的,谢家想除掉你。”
海谣道:“那也是谢家,关楚临什么事。”
少年道:“我说过,背后没有楚临默许,办不成,”他满含怜悯地盯着海谣,仿佛猜到她要问什么,“楚临当然可以亲自杀了你,但是你在京城早已惹了众怒,以谢家为首的世家都不相信一个迷恋妖女的王爷能成为明君,他把你交给世家,算是以此明志,何况他是金尊玉贵的王爷,有什么必要脏了自己的手。”
海谣怔怔地望着他,论起朝局,少年通身轻浮的气质收敛得一干二净,目光凌厉果断,莫名有几分威严。
“挑拨离间,我才不会信你!”
少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那一眼分明有太多含义,同情,嘲笑,或是随你怎么想。海谣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这一切不是突然发生。
许多微妙的细节浮现出来,不难发现楚临三番五次细碎的试探,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变过,心中盘横已久的疑问落地。
即使曾经就有不好的预感,还是会失望,好似一下坠入谷底。
而就在今夜,她还妄想当什么皇后。
她被无数女子嫉妒着,到头来,所有的羡慕与嫉恨都会在某一天变成笑话,所有人都会轻飘飘说一句“哦,原来如此啊,真的只是个玩物。”
女孩脸色阴沉下去。
“哟,这就受不了了?你不会真喜欢他吧?”
海影神气十足,得意地看着沉默的少女,忽然严肃下来,语带忧伤道:“唉,你别伤心了。”她拍了拍海谣肩头。有时候故作好心的安慰比幸灾乐祸更能激怒对方。
“六妹妹,许多人都很会装啊,未必就如你看到的一样,他想杀你,这种人,可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