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慢行,完全停下来时,已经到了一个开阔富丽的大园子。榕树下,几个女子在秋千架边玩耍,其实,是好几个伺候一人玩。
坐在秋千上的少女用力荡了一阵,忽然双足擦地,引得周围女子们连连惊呼。
公主小心!
和宁公主扬着小脸咯咯地笑了出来,又翘起镶嵌衔珠金凤的绣鞋,得意地向玩伴展示,一众贵女露出赞叹的神色。
海谣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众星捧月的公主似是在找什么,她左右张望,手一伸,就牵住一位身着蔷薇蓝缎襦裙的少女。
两人一同坐在秋千上,其他人不自然地白了脸色。
而那个得了公主特许的少女淡淡地微笑,含蓄宁静,犹如一株空谷幽兰,在炫花人眼的彩缎中有种不染烟尘的清丽。
天底下仿佛就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恬然温和,随遇而安,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却一声不吭就得了所有。
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难道真有人会被神明偏爱。
海谣不自知地攥紧了袖子,奇特的抵触感来得莫名,正打算远离热闹找个清净地方自己待着。才转过半个身子,就听见树下女子尖尖的斥声。
“好大的胆子,见到本公主还不过来行礼!”
和宁公主拉着少女走来,脸依旧高高扬着。贵女们都跟了上来,在公主身后围成一圈,她们各个紧绷着脸,唯有淡蓝襦裙少女冲海谣笑了笑。
海谣有些意外。
这些女子大约都知道她鲛妖的身份。身为人间贵女,对妖族感到排斥再正常不过,一来就顶着笑脸的才是罕见。
海谣不由重新打量笑容和煦的蓝裙少女,见她仍是娴静优雅,一副与人为善的大家闺秀模样,那笑脸带着些微暖意,与陪公主玩耍时没太大差别,实在不像装出来的伪善。
少女见她暗中探究的模样,莞尔,福了一礼。
“这位就是海姑娘吧?前几日想要登门拜访,不巧姑娘身体都不舒服,哦,姑娘叫我令姝就好。”
和宁公主眉头猛蹙了起来,恼怒道:“姝姐姐,你对她这么客气做什么!这只妖不知给皇兄下了什么咒,皇兄现在都变了个人!”
其余贵女也郁愤无比,互相递了个眼色,争相给公主帮腔。
谢令姝凝了笑容,“公主,海姑娘并非如传言那般。”
海谣冷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因为羞辱害怕,也没有任何感激。她反而颇为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半是了然半是奇怪地看着谢令姝。
引她来这里多半是她们设计好的,现在这群人叽叽喳喳把她骂了一通。不堪入耳的话她全听了个遍,谢令姝才一脸柔静地出来劝和。这般场景海谣在霜璃宫不知经历了多少,深知人心,闻言便知其用意。
果然,刚歇了火气的公主顿时七窍生烟。
“姝姐姐,你就是太和善!你让人欺负到头上了,以后你当了王妃也要容着贱婢作祟吗!”
“喂,你不会以为赖上晋王殿下就能做王妃了吧。”
“我告诉你,你不过是晋王府的一个玩物罢了!不要痴心妄想!”
“等殿下腻了,定会把你送给马奴!”
海谣愈发火大,最近早就忍了不少,此时什么克制脾气、不惹是非的决心一下全忘得精光,她瞪眼道:“呸,什么王妃,你当我和你一样稀罕啊!我看你想当玩物别人还不要呢!”
“你......你......”少女脸色忽青忽白,有些心虚。
“你什么你,”海谣眼珠子一转,“不会是真的吧?那你自己去告诉他啊,我可不会替你传话。王府西门有个狗洞,你钻进来也成。”
那少女脸红成灯笼,海谣心头大块,比脸皮,人间少女哪里会是妖的对手。
公主大怒:“你如此放肆,本宫要禀明父皇,将你重打一百大板再逐出宫去!来人,快去禀报父皇。”
海谣抬起胳膊,抖落袖子,将手全部露了出来。她晃了晃手背,把食指上的海蓝宝石一清二楚地展示出来,反正她是妖,没什么好隐瞒的,意念一动,宝石蓝光闪烁,报信的宫女猛地摔了一跤。
想打她一百大板,等能打她的人过来,这里怕是已经没有活人了,没准她还能在人修赶来之前逃出皇宫。
几个少女戒备地后退,公主浑身一凉,身体发僵,连扶着她的丫鬟都感觉到了。见谁也不肯退让,谢令姝挤到了公主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公主,笑道,“公主,圣人请的仙师快到了,我们快过去吧,别让圣人和娘娘恼了。”
她显然在递台阶,顺着下去很丢面子,但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众贵女拥着公主离开,走出好远才抛来一句仙师定容不下她!
海谣闻言乐了,又摸了摸戒指,谢令姝慌忙按下她的手,温言劝道:“海姑娘,这儿是皇宫,可不能太随着性子来,若是伤了公主,别说是你,就连殿下也会被牵连。”
语气很柔和,海谣却不太爱听。她岂非不明事理,哪里会为一时之快在皇宫给那群人削胳膊断腿,本就没打算动真格。
这一次她脾气算够好的了,却还要被人指责,谢令姝算什么,凭什么管她!
谢令姝一脸为她好的模样,海谣越发不明白这位谢家小姐的意思了,又尤其厌恶这种自以为是的长辈语气,胳膊一甩就甩开了那只柔嫩手。
“用不着你装好心。”
谢令姝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知道姑娘并不喜欢我,也知道姑娘对我有许多误会。”
海谣奇怪:“你怎知我对你有误会。”她目光扫视,“我对你,能有什么误会?”
谢令姝微怔,有些哀伤:“殿下乃是天潢贵胄,我原不敢妄想高攀,但大选之后,圣人有心促成,金口玉言,不可随意更改......然殿下与姑娘彼此交心,有姑娘伺候殿下使殿下欢颜,我不敢再奢求什么,唯愿能与姑娘和睦相处,若姑娘肯,日后我们姐妹相称,不分你我,共同辅佐殿下成就大业。”
海谣不置可否,左耳进右耳出,时而冷笑,时而想吐,直到乌云压顶,额角欲裂。
原来这谢姑娘客客气气的是想当她姐妹,她姐妹多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用得着她来充数?
“今夜盛典,圣人必定大喜,何不趁这个机会求一份恩典,姑娘应知名不正则言不顺,或许能求个名分?”
忍无可忍,海谣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看小心翼翼一派谦卑恭顺的女子,连同对楚临的好感也灭了大半。
她拍了拍被谢令姝碰过的衣袖。
“我说过我不稀罕你们殿下,你想怎么样自己去告诉他,别来烦我!”
谢令姝却以为海谣仍是厌恶她,毕竟世间没有哪个正得郎君宠爱的女子会乐意被别的人压过一头,哪怕只是虚名。
他们正是情好,可恩宠易逝,嫁入皇族,若无家族倚仗,又怎能走得长远?
谢令姝肃穆道:
“海姑娘不必对我抱以戒心,我知姑娘没有亲人在京,若是将来有变数,我与谢氏都可以照拂姑娘。”
海谣挑眉,目光不可思议。
这个女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让她照拂她,她知不知道她一巴掌就能怕她拍碎。
海谣本想发作,却见谢令姝交叠在小腹上的手紧了紧,青帕子被她扭成皱巴巴一的团。
唯唯诺诺,神情悲凉。
海谣真想不通这个京城第一贵女,为什么要低声下气替未婚夫婿哄别的女人,如果在幻海,早该打起来了。
但就算谢令姝有本事接她两招她也不会打。
一旦楚临发现她是个谎话连篇的赝品,她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她可没功夫陪她们玩大度容人的把戏......海谣有点烦躁地踹脚下泥块,落下来的气势很难再找回来,但跟谢令姝比起来还是嚣张了不少。
以至于她说出“不必”二字时,谢令姝狠狠颤了一下。
“小姐好心帮她,她怎么不知好歹。”
“小姐不该私下和她见面,和这种妖女有什么道理可言?”
“殿下不过图新鲜,还怕日后没法子收拾她?”
海谣步子更快,出了洞门就看到宫城中心的三座大殿。大梁太祖起兵于黑水,故而国朝尚黑,遥遥而望,飞檐翘角,层层叠叠,皆是灰砖黛瓦,没有多余矫揉的修饰,更显雄伟壮观。
宴会盛大得远远超出了海谣的想象。
天空光芒交错,是仙门御剑而来,忽闻一阵雏凤清啼,五彩斑斓的大鸟拉着一辆金车,其后无数灵鸟从四面八方追随而来,地上凡人惊叹。
不知这又是哪家新崛起的门派。
大殿前人山人海,众王公臣子、仙家剑客都站在广场上,足足有近万人,皇帝则领着后妃在百层之高的丹墀上迎接宾客。楚临是亲王,如今他隐隐占据了太子身份,理所应当地在皇帝身边,他笑着与前来赴宴的宗室客套,目光不时扫下高台。
海谣正专心盯着那个浑身金光乱闪的皇帝,冷不丁与楚临对视。她猝不及防回了个笑脸,硬着头皮凑回宗室女眷里。一群公主郡主王妃侧妃见了她纷纷后退,海谣一哂,干脆更加招摇地跟楚临招手,楚临意外地迟迟没有挪开视线。
女眷们脸色更差,海谣万分得意,蓦地冒出个荒唐念头。
她要让楚临喜欢上她,喜欢到离不开她,她要当王妃,以后还要当太子妃、当皇后,她要让她们气得牙齿都全部咬碎!
海谣心里发笑,腿却有些支撑不住。
地上乌泱泱一群人已经从黄昏等等到了日落。
天完全黑了,没有一丝星光,闪烁呼啸的剑光早已消停,白茫茫的余光散去,皇宫不知何时变得奇静无比,好似该来的人都来了,皇帝却岿然不动,十二冕旒几乎要在他面前静止。海谣隐约不耐烦,一众女眷却兴奋地张望,压低了的声音制不住激动。
除魔还是青霞山最在行。
本事高,架子也大,不过谁让别人有本事?
没多时,一道耀紫剑光划破了夜幕,山峦层林,青天远空,都萦绕着凌凌仙气,大片清辉朝这边涌来,铺满了整个天际,一紫衣仙人负手立于剑端。
仙气弥散,至圣至洁。
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仙人落地一瞬,紫光堙灭。皇帝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子,口中喃喃,双目震动。
“紫云仙尊?”
青霞如今的掌门紫云仙尊乃是严华仙尊首徒,名师高徒,紫云无疑是当世翘楚。
当最后一轮华光拂过他的面庞,所有人都看清了庐山面目,他双颊凹陷,身板细长得像一根竹,但无一人会把他联想成羸弱不堪的病秧子。
他只是太疲惫了,任谁一千多年不睡觉、东奔西跑地到处救灾平患都不会有什么好气色——那场浩劫之后,魔族退居魔界静宫,那群疯子较之从前足以称得上规矩安分,可贼心依旧不死,许是作恶的机会少了,他们一能冒头,就敞开了杀,全是奔着灭人全族不留一个活口。
紫云四处奔走,布阵设防修修补补,哪怕位居掌门之尊,仍保持着亲力亲为的习惯,南山欲魔、东海盗魂,都是他出手了结。这位诸事缠身,向来无事不到访,他的警觉与预判在六界之中颇有威名——从来不曾误判过。
他今夜露面,让不少人惊愕难安,难不成,这千年不倒的古都也难逃一劫。
恐惧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仙尊在,魔祸何足畏惧!
众人的目光不自禁投到紫云身后的弟子上,谁让机会难得,与其浪费时间杞人忧天,倒不如好好享受。
海谣也在看,她心里对仙门很有好感,仔细地观察着每个人。
姜迁是掌门首徒,谦逊地站在前头,一如往日上次那般儒雅,周遭叽叽喳喳的讨论多是围绕着他。
陆言今日把头发束了起来,素银发簪,玄色长袍,算不得华贵,一切都是优雅简练,却莫名有种古朴磅礴的气势,根壁画里走出来似的,令人无端生敬,忍不住想跪地膜拜。
大梁尚黑,繁华百年,皇族显贵的衣着愈发奢华,而古拙的黑色,不知怎的压住了一切,那一座座巍峨耸立的高台,仿佛天然就该被那人踩在脚下。
“他是谁?”
无人回答。
四周的议论声明显变小了,没人说话,却都默契地懂得问的是谁,良久,才有人出声。
“好高啊,你说太祖当年是不是也是这般风姿。”
“胡说,除了都穿黑色,还有哪里一样,你没看过太祖像吗,胖死了。”
和宁公主骂自家祖宗,没人敢接话,海谣嗤笑,“这都不知道,他是陆言。”
“什么陆言,从来没听过这号人,说得好像你多了解他,真不要脸。”
海谣气得心堵,撇嘴瞪向丹墀。
因场合太过正式,丹墀上的人都肃着脸色,唯有妙宁开心地看这看那,她活泼率性,一会扯着姜迁,姜迁身形未动,不作理会,妙宁耷拉臂膀,又去扯陆言。
海谣心头一扭,不知不觉看得更加细致。
她心想陆言大约不会理会妙宁,可数不到两下,陆言微微侧身,不知他们说了什么,陆言点了点头。
妙宁跳了起来,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哪,不好意思地站直身子。
他答应了她什么?
海谣想象他们的约定,顿感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