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白,守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是,大人。”
李梦今合上门,看着书斋内的陈设,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大方打量这里。
临窗寒梅未绽,置着一张紫檀木书案,岸上整齐堆放着史料文书,端砚旁隔着几支狼毫。榆木书架上一眼望去满是经史子集,墙上挂着一幅大雁图,矮几上的瓷瓶中插着一枝泛黄的竹枝。
如果是我,我会把重要的文书放在哪里呢?李梦今思索着,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大雁图上。这图,大雁振翅向上,视线却是落在那丛芦叶上。李梦今上前将右侧的画轴轻扯,一间密室出现在眼前。
果然别有洞天,我和原主还真是心有灵犀啊,她会不会是平行世界的我呢?有机会真想和她聊聊。
李梦今走进密室,用火折子点亮灯盏,密密麻麻全是各种书册。李梦今目光掠过书架,拿出了一本《大铭实录》,走到灯盏下挑重点快速阅读起来。
这里是大铭,现在是庆和八年,已经历经三朝。
李梦今目光掠过重衍兵变时不自觉停下。
元武四年,重衍兵变,嘉诚帝御驾亲征,尽诛重氏余孽,后天生异象,麒麟现世,时人皆道除重氏,天下安。
左不过是些君臣恩怨罢了。李梦今将心中感慨随着轻叹而出的气息一同吹去,继续垂眸快速翻阅着。李梦今松了口气,总算知道这个朝代的大体状况了,案牍库都不用去了,穿越成史官这点还是挺便捷的。
李梦今将《大铭实录》放回,翻找着原主的手札,却没有任何发现。这里的书和书斋内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李梦今眉头微皱,这怎么可能,都有密室了,里面居然没有任何宝贝?李梦今来回踱步,观察着四周,忽然想起什么,心中骂自己,真是被自己蠢到了。这是丘阁老送的屋舍,要是有密室可以藏东西,那原主写些什么岂不是意味着丘阁老也可能知晓,那也太不安全了。不过丘阁老都把这屋子送给原主了,还会偷溜进密室吗?啧,真烦人,要是知道原主和丘阁老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生关系就好了。
李梦今环顾四周,左手敲敲砖,右手摸摸墙。不行,绝不能放过任何地方。试了一番后,李梦今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仰天长啸,“李梦今!你的密室难道什么都没有吗?”
李梦今气得起身,随意一瞧,抄起书架上的山子想扔墙上,抬手的动作却硬生生顿住,气恼地放回去,转身抄起书案上的端砚往墙上用力一砸,碎砚落了一地。
这声响动在静谧的密室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就在余音未散之际,墙内忽然传出声响,“咔哒”一声,一块之前摸索过没有发生变化的墙砖居然外移出来。李梦今有些意外,走过去将墙砖抽出,在里面发现了一本落了点灰的书册,书面一面空白。李梦今翻开书册,只见第一页赫然写着“大铭观察手记”。李梦今喜出望外,终于找到了!迫不及待开始翻看。
杨朔,字连甫,将门之后,然自小体弱,刀剑不能举。官拜翰林院编修,性如黄犬,率性忠纯,精通美馔之道,独钟青梅酿,然一遇美色,则赧然不能语。
这是?!李梦今继续翻着。
丘善,字凌云,清流世家,位居内阁首辅,历仕两朝,通达人情,尤珍重其女,对吾亦有提携教导之恩。然,丘氏于重氏,实为不仁。
章圆,字小满,翰林院掌院,性温良,素赞青竹之节。笃志史学,于贪耍惰怠之辈深恶痛绝。
严雪,字圆慧,任工部尚书,性刚直诚笃,乐于案牍之劳,纵使休沐,仍不肯弃之。深谙果蔬之道,乃农学之士。
刘志,寒微出身,谨小慎微步步险,清气反被墨染贪。
李梦今目瞪口呆,除了人物简介,人物手绘小像,还附有对其官场与生活的观察与记录,如刘志与沙勒首领有书信往来。沙勒?!李梦今强压下心中恐惧,继续翻看。
白露,丰县白秀才之女,于庆和四年亡故……
李梦今猛然合上书册,一种未知的恐惧在心头蔓延开来。白露在四年前就死了,那现在的白露是谁?原主知道真正的白露,还知道刘志的事情,那这件事原主到底参与了多少?这是不是说明现在的白露原主也认识?陆有思直接找到原主,是不是表明他知道这本册子的存在?可他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陆有思知道原主获知这些信息的来源?他口中的“野史”是他已经确定的猜测?
这本册子必须藏好,李梦今站起身,将那块砖重新放回,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密室。
推开门之前,李梦今深吸一口气调整心绪。
“陆指挥使可曾派人来过?”天都黑了。
“不曾。大人可是有事要与陆大人相商?”
李梦今忽然想起什么,“你可知晓京城最大的酒楼和青楼是哪家?”
“回大人,是福记酒楼,阅蓝阁。”濯白面露疑惑,“大人是有什么打算吗?”
李梦今勾唇一笑,“去见美人。”先去放松放松吧,不然今晚都睡不着了。
濯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拦住李梦今,“大人不可。”
李梦今轻笑,“逗你的。”刚回京还是低调些为好,“去茶楼,走吧,一起。”
濯白松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关怀的责备,“大人还是莫要和奴婢开这种玩笑了。”
李梦今笑而不语,看向门口的王老二,“吃茶去不去?”
王老二满脸灿烂笑意,“去!”
·
市民嗑着瓜子听着书,跑堂伙计提着铜壶来回穿梭,偶有商贾在角落低声谈论着器货的价钱。
“大人怎么来了市井茶肆,大人喜清净,恐怕会不习惯。”
李梦今轻啜了口松萝茶,“茶寮都打烊了,这不是忽然想听听书了。”
王老二吃着点心,语气兴奋,“老精彩了!”
濯白瞪了王老二一眼,无奈轻叹,“大人欢喜便好。”
只见说书先生将醒木啪地一拍,满堂叽叽喳喳的茶客顿时静了下来。
“列为看官,今日且说那书生柳知,本是寒门白身,全仗岳家倾囊相助。也是他时来运转,春闱一战竟高中进士!可这宦海沉浮,最是磋磨人心。昔日满腔热血的少年郎,终成一池之鱼。”
说书先生呷了口茶,摇头叹息,“可笑他青云路上,竟将糟糠之妻抛弃了!发妻正怀着他柳家骨肉,这厮却已在外头纳了美妾,红烛高照,**帐暖。可怜那原配闻得此事,急火攻心,竟致小产!自此再不能生育。”
醒木适时响起,“报应不爽啊!这柳知后来连纳八房美妾,竟是无一开花结果。直至某日偶闻深闺碧玉,当下便命人去那家,欲强娶之。你道那户是何等人家?”
说书先生手中绘着闲云野鹤图纹的折扇唰地展开,“正是那清寒书生的掌上明珠。欲知那姑娘命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博士适时高呼,声若洪钟,“各位客官,赏钱莫停,先生明日接着讲!”
李梦今心下一惊,只觉遍体生寒,这是刘志!到底是谁让他讲的?!李梦今当即吩咐濯白,“看赏。”
旋即起身追上那就要离去的说书人,抬手作揖,“先生留步。在下冒昧,敢问方才这段书文,是从何处得来的因缘?”
说书人拢了拢衣袖,“是一位娘子使银子让讲的。”
“可知是哪家娘子?”李梦今向前半步。
说书人面露难色,“这……恕在下不便相告。”
李梦今袖中滑出一锭雪花纹银,不着痕迹地递了过去,“还望先生行个方便。”
说书人捏了捏袖中银锭,四下张望后低声,“罢了。不过老朽实在不知那娘子名姓。她头戴垂纱斗笠,容貌不辨,只听声音清泠如弦音,通身的气派不似寻常人家,想是会些诗书才艺,身上还带着一股冷梅香。”
李梦今默记于心,颔首,“有劳先生。”
濯白和王老二追出门外。
濯白眉头微皱,“大人,这故事……”
王老二一脸不解,“大人跑这么快作甚?这书明日还会讲的。”
濯白沉默了。李梦今皱眉思索,“先回去。”
“是。”濯白在王老二开口前吩咐,“快去驱车。”
王老二挠了挠头,有些疑惑,“哦。”
李梦今看向濯白,“你以为这背后之人会是谁?”
濯白眉头微皱,低声,“刘大人已死,白露娘子尚在牢狱之中,刘小公子尚是孩提,奴婢实在想不通还能有谁。”
李梦今轻笑,神色却是凝重,“不是还有一个吗?她只是疯了,又不是死了。”
濯白惊了一下,“如果是那位,那目的又是什么?”
李梦今看着王老二驾车前来,轻叹,“那得问她了。”
·
下了马车,李梦今见到陆有思正候在门外,回头看向濯白和王老二,“你们先进去。”
“是。”
李梦今对陆有思作揖,“不知大人在此,有失远迎。”
陆有思双臂抱胸,“你已然猜到了。”
李梦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人是指?”
“方才茶肆,我也在。”
李梦今惊了一下,赔笑,“大人真是神出鬼没。”随后正色,“大人见了白露,预备如何?”
陆有思缓步踱近,将李梦今细细端详一番,状似不经意,话中却透着千钧之重,“真凶是谁并不是最要紧的,当务之急是要取到那个东西。”
李梦今后退半步,“大人想让下官去探?”
陆有思俯身,与李梦今平视,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然呢?你既已知晓这关窍在何处,”指尖轻点李梦今肩头,“除你之外,我实在信不过旁人。”
呵呵。李梦今面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下官承蒙陆大人青眼。只是下官唯恐,”李梦今话音微顿,“夺了陆指挥使的功劳啊。”
陆有思眼眸微眯,而后一笑,“你我之间,何须分得这样清?”
李梦今亦含笑应着,“大人说笑了,下官怎么敢高攀大人。”
陆有思轻笑,直起身,“那我就低就你,总不好教李编修吃亏了去。”
李梦今嘴角微抽,你顶着他的皮囊说这样的话,还真是气人啊。李梦今面上敬重长揖,“下官必不辱命。”
陆有思颔首,“嗯,如此,我就静候李编修的佳音了。”
陆有思,你居然敢这样使唤我,你给我等着,要是我能回去,我一定要把你的墓掘了!
·
次日去翰林院应完卯,李梦今便赶往姚宅,转身吩咐王老二,“你先行,过会我自行归家。”
王老二拍了拍胸脯,“大人只管安心办差。”
李梦今颔首,向姚宅的门子出示牙牌,语气平和,“请见姚公,有劳通传。”
门子面露惊恐,深深鞠躬,“小人见过李大人!小人这就去通传!”
李梦今见门子难以掩饰的慌乱,心中轻叹,居然已经被吓到这种程度了。过了会,李梦今被引入姚宅花厅,姚安贵赶忙整衣相迎,神色惶惶,“草民姚安贵,拜见李大人。”
李梦今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姚公不必多礼。今日冒昧登门,是有些事想与令爱聊两句。”
姚安贵闻言,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语气恳求,声音微颤,“大人明鉴!小女已与那刘志和离,文书俱在,实没有半分牵连了!”
难怪陆有思不来。李梦今扶额,将姚安贵虚扶起来,“姚公误会了。本官今日来此非为问罪,只是有些事想向令爱求证。”
姚安贵颤巍巍起身,轻拭额头薄汗,“可……可小女如今神思恍惚,只怕会冲撞了大人。”
“不妨事。本官自有分寸,还望姚公行个方便。”
姚安贵踟蹰轻叹,“作孽啊……既如此,大人请随草民来。”
出了花厅,经过一条蜿蜒的抄手游廊,廊外的庭院景致清雅,不露半分铜臭之气。李梦今跟着穿过游廊,来到内院,放眼望去一片幽静之景。姚安贵在雕花楠木门前停下,对李梦今拱手,神色流露着几分卑微却令人无法忽视的哀求,“大人,这里便是小女的闺房。”
李梦今颔首,心中却因姚安贵的神色而感到一阵刺痛,仿佛心中有一处空缺,在此刻得见了被填满的模样。李梦今走进门,一股药的清苦气与菊花香扑鼻而来,姚穗正卧在湘妃竹榻上,薄被有些凌乱地盖在她如纸的身躯上。
李梦今整袖上前,作揖,“问姚娘子安。在下翰林院李梦今,特来拜会,多有叨扰,还望娘子莫怪。”
姚穗闻声抬眸,忽的拍掌笑了,“陪我玩。”说着从锦被里拿出一个布偶虎,抛向李梦今怀中。
李梦今慌忙接住,心中思绪复杂,面上温和一笑,“不知姚娘子想如何玩?”
姚穗蹦下绣榻,露出如稚童般的笑,“玩摸盲盲!你默数三十个数,若能寻着我,便算你赢。”
李梦今含笑答应,“好,就听姚娘子的。”目光却始终锁在姚穗身上。只见她如孩童般雀跃着往园中去,李梦今留意到她身上单薄的素罗中衣,赶忙取过衣架上的织锦斗篷追上前去,“披上斗篷再藏不迟,莫要着了凉。”
借着递衣,李梦今故意直直盯着姚穗,却见姚穗眸中清澈不改毫分,声音清脆,“多谢娘子关怀。”随后便裹着斗篷隐入竹影中。李梦今背过身去,闭眼于心中默数。
她真的疯了吗?我到底是真的同情上她了,还是害怕因为她疯了拿不到证据。李梦今一阵头疼,自穿越以来,自己就一直被命运推着走,这种感觉,让她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无力感,她也不知道这种无力感到底源于哪里。但眼下,她除了走下去,别无他路。李梦今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我要在大铭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有希望回去。我要保护自己,不管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我都不能死在这里。
李梦今缓缓睁开眼,时间到了,转身去寻姚穗。李梦今拨开重重竹影,却发现姚穗正蹲在地上。她,是故意的吗?
姚穗抬眸看向李梦今,虽朱颜已逝,眸光却清亮如星,“你赢啦!”
“娘子在地上画些什么?”李梦今垂首见姚穗正执竹枝在地上勾画。这好像是星宿图,糟糕,本现代人看不懂啊!
姚穗拍去掌心土渍,眼角眉梢尽是欢欣,“是我喜欢的朱雀哦。”
李梦今闻言细细观察,“那这朱雀翼下的星官是?”
“是井宿三星哦。”姚穗手中竹枝轻点,“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
“看来娘子对星宿颇有一番研究。”
姚穗像得到夸赞的孩童般笑了,“嗯!我常与爹爹玩星图解谜,他总是寻不到我藏的物什呢。”
李梦今闻言嘴角微微上扬,“父女情深。”李梦今忽然意识到什么,神色一凛,“娘子方才说……藏物之处?”
姚穗掩唇嗤笑,“你这人,怎的年纪轻轻就耳背了?”
李梦今不再多言,赶忙在脑海中记下这星图,对着姚穗郑重长揖,“谢娘子指点。”言罢匆匆离去。
姚穗蹦蹦跳跳回房,门扉合上的刹那,面上稚气尽褪,背倚着门板轻声自语,声若寒冰,“我言尽于此。若你是个蠢的,那也怨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