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的夜晚,是另一重天地的白昼。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旧木、尘土、香火以及无数岁月沉淀物的复杂气息便扑面而来。
市场内人流如织,摊位林立。青花瓷瓶在灯火中泛着幽光,玉器摊前围着讨价还价的顾客,木雕佛像静默地注视着来往人群,旧书摊上,泛黄的书页在秋风中轻轻翻动。
陆砚尘俊朗的面上维持着略带好奇,温和无害的表情,心底却澄如明镜。
目光所及,绝大部分都是不堪入目的现代工业品。粗劣的仿古瓷器、做旧的铜钱、臆造的木雕……
他走得很慢,并不急躁,在一个个摊位前驻足,拿起某件东西看看,又放下,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来此闲逛长见识的大学生。
捡漏靠的是眼力、知识,更靠一份机缘,好东西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蒙着最厚的尘埃。
走了大半条街,陆砚尘的目光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的小摊上微微停顿。
他看上的是一方玉壶春瓶,瓶身的青花发色与绘法让他心中微动,隐约觉得像是明晚期的民窑精品。
就在他正想上手细看,脚步刚动的瞬间,一个灵活的身影比他更快!
“老板,这个瓶子怎么卖?”嗓音清亮的少年声音抢先响起。
一个穿着米白色宽松连帽卫衣,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小胖子,动作异常敏捷地挤到了他前面,一把就将那玉壶春瓶捞在了怀里,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紧紧抱住,动作快得让人瞠目。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皮一抬,伸出三根手指,“三千,这可是明代的老物件。”
陆砚尘顺势停在原地,心下升起一丝好奇,想看看这横插一杠的小胖子,究竟是真有眼力,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三千?”小胖子眼睛瞪得更圆了,裹在柔软卫衣里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声音都拔高了些,但抱着瓶子的手却没松,“老板,您这价开得也太……我看这瓶子画工都一般,釉色也灰扑扑的,顶多……顶多八百!”
他显然不太会讲价,语气虚浮,眼神飘忽,那强装镇定的模样连摊主都逗笑了。
“小兄弟,不懂行可不能乱说啊。”摊主慢悠悠地掸了掸烟灰,“一千八,最低了,再低您就放下看看别的。”
“一千五!”小胖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被卫衣兜帽衬得愈发圆润的脸都憋红了些,“我就出一千五!”
摊主故作犹豫地咂摸了下嘴,最终“勉为其难”地挥挥,“得,看您诚心,开个张,拿去吧。”
小胖子顿时喜笑颜开,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忙不迭地扫码付钱。
陆砚尘的目光在胖子怀中的瓶子上停留片刻,心中那点不确定感始终未散。眼看交易即将完成,他心念微动,一丝精神力悄然流转。
眼眸深处,青金色的流光如水银般悄然覆上瞳孔,那灰扑扑的玉壶春瓶立刻在他“眼中”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瓶身笼罩着一层稀薄却醇和的淡白光晕,光晕中隐隐透着几分晚清特有的拘谨与匠气,与明代器物那种洒脱浑厚的气韵截然不同。
“原来是晚清的仿品……”他在心中暗道。
此时,小胖子已经利落地付完钱,陆砚尘静静看着,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晚清仿明,虽非真品,但到底也是个老物件了。胎质、画工都还算规整,放在当下,一千五这个价钱……倒也不算亏。
就在他准备收回异能的刹那,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正的赤红色光晕,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猝然闯入他视野的余光。
他心头一跳,立刻循着那光芒的来源望去——
只见在摊位最边缘,一堆杂乱无章的仿古钱币和廉价玉佩中间,躺着一枚毫不起眼的灰色平安扣。它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类似水泥包浆的灰垢,看起来脏兮兮的,与周围那些做旧的工艺品几乎无异。
然而,在陆砚尘的异能视野中,这枚平安扣正由内而外地透出一种凝练、温润、如同凝固的鲜血般醇厚的赤红宝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和生命力,与他之前所见的所有气韵都截然不同!
这是……南红玛瑙!而且是顶级的、年份久远的珍品!
陆砚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若非他此刻正开启着“望气术”,单凭肉眼,绝对会与这枚被灰垢完全掩盖了本来面目的珍宝失之交臂!
谁能想到,在这假货遍地的地摊上,竟然藏着这么一件价值不菲的宝贝?看这醇厚的宝光和包浆,恐怕是清代流传下来的老南红,若是品相完好,其价值……
他不动声色地收敛异能,将那枚灰扑扑的平安扣从杂物中捻起,向摊主询了价。
“老板,这个怎么卖?”
摊主正为刚才那单生意高兴,瞥了一眼那不起眼的扣子,随口道:“一百。”
平安扣拿在手里,触感只觉得一片粗粝,“太贵了,”他摇摇头,作势要放下,“这灰扑扑的,是什么料子都看不出来。三十块,当个挂件玩玩。”
摊主显然也没把这脏兮兮的玩意儿当回事,“五十块,要就拿走。”
陆砚尘没有再还价,利落地扫码付款,将那枚平安扣攥入掌心。
他站起身,指尖摩挲着平安扣粗糙的表面,迎着潘家园初亮的灯火微微端详。
灰垢之下,那抹惊心动魄的赤红宝光仿佛还在他眼前隐隐流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心下莞尔。
就在这时,身旁的人群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分开。
一种极其淡雅,却极具穿透力的冷冽香氛,悄然弥漫在嘈杂的空气里。
陆砚尘若有所感,抬起头。
只见一个身影,在一名助理模样的人的陪同下,正从他身侧缓步经过。
来人比之前在屏幕里看到的更要夺目,他比陆砚尘矮了半个头多,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件质地极佳的浅灰色羊绒针织衫,搭配着休闲长裤,一身寻常的打扮,却也难掩他发自骨子里的那份优越感。
灯火流转,映亮他侧脸的一瞬,周遭喧嚣仿佛骤然失声。
他的肤色冷白,此刻几乎呈现出一种名瓷般的半透明质感,眉眼轮廓清绝,如同远山覆雪后勾勒出的第一笔淡影。
着实跟他的名字一样,玉石一般的人儿。
像是命运的牵引,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对上。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上品的蜜糖琥珀,但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漠然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的视线极快地从陆砚尘手中那枚灰头土脸的平安扣上掠过,再落回陆砚尘那张俊朗却陌生,带着些许“意外”神情的脸上。
没有好奇,也没有鄙夷,他仿佛在看一只误入华美殿堂的蝼蚁,而蝼蚁手里还捧着不自量力的垃圾。
随即,他唇角勾出一点弧度,像是带出了些许极淡的讥诮意味,未做停留,如同掠过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板,与陆砚尘擦肩而过。
余留一阵清冽的,透着雪松与淡淡书卷墨香的风。
周围有摊主压低音量,语气敬畏的议论隐隐传来——
“是连三少。”
“他今天怎么有空亲自来这边了?”
“估计是哪个大铺子进了好货,请他来掌眼吧……”
陆砚尘站在原地,望着连赋玉在灯火阑珊下远去的背影,嘴角那抹惯常挂着的阳光般的微笑,淡去了一瞬。
他将平安扣合在掌心,轻声自语,如同叹息,又如同宣告:
“……不识货啊。”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种子,悄然萌生。
-
陆砚尘继续在摊位间穿行,没走多远,竟又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方才买了仿品玉壶春瓶的小胖子,此刻正蹲在一个卖杂项的小摊前,手里捧着一本旧邮票册,看得津津有味。
陆砚尘目光掠过小胖子,随即被摊子上另一件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枚随形闲章,静静地躺在一堆零碎物件里。印章本体是普通的青田石,质地粗劣,雕工也敷衍,是典型的现代批量生产的工艺品。
然而,吸引陆砚尘目光的,是印章上方的印钮——一只雕刻拙劣的瑞兽。
那印钮显然曾碎裂成好几块,而后被人用某种劣质的胶水极其粗糙地重新黏合了起来。拼接的缝隙歪歪扭扭,如同丑陋的蜈蚣脚爬在瑞兽身上,胶水干涸后溢出表面的痕迹也清晰可见,加之岁月积累的污垢沁入缝隙,更显得这枚印章破败不堪,令人不忍直视。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件毫无价值的、破损的垃圾。
但在陆砚尘眼中,印钮虽被拙劣的黏合与污垢覆盖,但那残存的线条和布局,走线细劲匀洁,婉转流畅,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精心计算的舒展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攫住了他,不是对某种固定风格的识别,而是一种精神气韵上的共鸣。
【砚尘,瞧见没?这‘元朱文’的气韵,就得像你这样懂行的人来看!】
一段鲜明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
煤油灯摇曳的光晕下,那人斜倚在酸枝木案前,一截湘妃竹刻刀在修长的指间轻转。
他生得清癯,眉骨很高,衬得眼窝微陷。看人时总习惯性微抬下颌,带着三分疏狂七分执拗。此刻正用指腹轻抚刚刻好的印面,青白色石屑沾了满袖。
“工巧?”他忽然从鼻间逸出声轻笑,眼尾细纹在灯下漾开,“那些捧银元来的,个个夸我刻得工巧。”
骨节分明的手将印章往他面前一推,刀柄不经意磕在案上发出脆响。
“只有你——”他眼底突然烧起簇幽火,声音沉进灯影里,“说我这字里藏着金石铮鸣之声。”
半枚残印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那些纤细如发的朱文线条在灯下仿佛真的开始震颤,恍惚间竟能听见钢刃劈开顽石时清越的长吟。
【是是是,就你的刀是昆吾刀,刻的不是石头,是风骨。】
陆砚尘微微闭眼,一抹因回忆袭来而产生的悲怆在眼底闪过。
这枚印章,想必是历经变故,印钮碎裂,流落市井后又被不懂行的人以拙劣手法修复,才蒙尘至此。
陆砚尘正打算向摊主问价,那个刚看完邮票册的小胖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圆圆的脑袋探到陆砚尘手边,盯着那枚破破烂烂的印章看了又看,脸上写满了困惑。
“哥,你看上这个啦?”小胖子挠了挠头,实在没忍住,“这玩意儿……裂得都快散架了,还脏兮兮的,有啥好的呀?跟我刚才请的那个瓶子比,可差远啦!”语气里还带着点买到“宝贝”的得意。
陆砚尘侧头,对上小胖子那双清澈中透着几分天真的圆眼睛,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初学者那般不太确定的笑容。
“就是觉得这石头……看着还挺老的,造型也有点意思。价钱要是不贵,拿回去研究研究,当个标本也挺好。”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问价的行为,又完全符合一个谨慎的、正在学习阶段的爱好者形象。
小胖子“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对这其貌不扬的“破石头”失去了兴趣,注意力又转回了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个“明代”玉壶春瓶上,美滋滋地欣赏起来。
“老板,这枚破印章——”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陆砚尘的问话,“小伙子,且慢。”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学者走近,身旁跟着个背挎包的年轻徒弟。他扫了眼陆砚尘手中的印章,摇头道:“这印钮破损严重,修复手法粗劣不堪。青田石质也是下品,雕工更无章法。此类物件,毫无收藏价值。”
他徒弟也连忙附和,“我老师是西泠印社的顾问,你最好听句劝。”
周围几个看客闻言都暗暗点头,觉得这年轻人运气好,遇上高人了。小胖子也扯了扯陆砚尘的衣角,“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陆砚尘却对中年学者礼貌一笑,“多谢前辈指点。”随即继续问价,“老板,这个什么价?”
中年学者见他执迷不悟,不禁皱眉,“孺子不可教也!”
摊主本来见专家发话正暗自叫苦,见陆砚尘仍要买,生怕他反悔,急忙开口,“您给三百就行!这石头再破也是个老物件.…..”
“一百。”陆砚尘淡淡道。
“成成交!”摊主几乎是抢着应下,生怕他改变主意。
陆砚尘扫码付款,将印章握在手中。中年学者见状连连摇头,带着徒弟转身离去。小胖子看着陆砚尘欲言又止,最后也抱着自己的瓶子走了。
没人注意到,陆砚尘指尖在印章残缺的钮部轻轻摩挲时,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没有继续闲逛,而是立刻转身,逆着人流离开。
潘家园的灯火在他身后,如同一条流淌的星河。而他掌心的印章与平安扣,正在无声地灼烧着,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