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少爷还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被嫌弃的滋味,他心下好笑,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被看轻的倔强与硬气,“李大哥,真的不必再谢,我救人是因为当时情况危急,您给我钱,那是在侮辱我的血性!”
他将银行卡推了回去,挠了挠脸,目光耿直,“何况,我救了李同学,这和她未来要走什么路,有何关系呢?”
李承泽被他这番天真却恰好滴水不漏的话噎了一下,他准备好的说辞和警告,在对方这“不通世故”的坦荡面前,有些无处着力。
这傻小子不会真没听懂吧?
就在他准备将话挑得更明时,李溪亭回来了。
她感觉敏锐,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微微语塞的哥哥,又看了看床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的陆砚尘,“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再次感谢了一下。”李泽桥恢复温文尔雅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将银行卡收回去,
李溪亭的方向没有看到那张卡,她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走到墙边拿起遥控器,“好像有点闷,看看电视吧。”
屏幕亮起,主持人清晰的声音传出,正是一场关于某高端艺术品拍卖会的特别报道。
镜头掠过一件件流光溢彩的古董珍玩,最后定格在一位正在贵宾休息区接受专访的年轻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灰银色高定西装,姿态从容地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双腿交叠,眉眼精致如玉,俊雅面容天生透着几分疏离与傲气。那份浑然天成的优越感和距离感,几乎要穿透屏幕弥漫出来。
面对资深财经记者关于某件争议拍品——一只明代青花玉壶春瓶的提问,他逻辑缜密,措辞精准地给出了自己“明中期仿烧”的断代见解,其言之凿凿,引得镜头外几位旁听的资深藏家都频频侧目,面露思索。
陆砚尘注视着屏幕上那张过分好看也过分年轻的脸。
皮相骨相,确是上乘,也很……耀眼。
但这份耀眼,是庞大资源堆砌出的光华,与他前世在故纸堆与幽暗藏阁中,所欣赏的那些历经岁月沉淀,内敛温润的古器,截然不同。
“啊,这么巧,哥哥你看,是赋玉!”李溪亭指着电视里那名光芒四射的青年,语气中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熟稔。
赋玉……连赋玉。
这名字很特别,陆砚尘立刻从记忆角落里挖出了相关印象。是有一次,原主从考古文博院的教学楼出来,恰好看到李溪亭与一名气质矜贵的年轻男生并肩而行,两人言笑间姿态亲近,看着十分登对。
原主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里学习打工两点一线,是在路过同学的低声惊呼与八卦中,才将这张脸与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学生会长连赋玉对上了号。
“天赐连城璧,才情赋华章”。
涉及地产、古董珠宝的连氏商业帝国排行第三的小公子,金融系就读,与他同届,却早已在金融圈跟拍卖行里混得风生水起。据说还曾以个人名义,向学校捐赠过一只价值数百万的清官窑瓷器用于慈善,风头无两。
倒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陆砚尘心底漠然地划过一句评判。
他看得分明,电视里那位连公子,与其说是在品鉴古物,不如说是在征服与展示。
征服那些质疑的声音,展示连家人应有的眼界与魄力。至于那件玉壶春瓶真正的气韵底蕴,恐怕并非他关心的重点。
一丝极淡的挑剔与不以为然,在陆砚尘深邃的眼底一闪而过,快得无人察觉。
电视屏幕里,连赋玉的专访已近尾声。他从容起身,与记者和几位藏家握手,姿态优雅无可挑剔,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良好的教养与掌控力。
“赋玉在古董鉴赏上确实很有天赋,”李溪亭望着屏幕,语气中带着认同,“这只瓶子争议很大,他能提出这么独到的见解,真的很厉害。”
李泽桥脸上也露出了今晚最真实的一个笑容,带着与有荣焉的赞许,“赋玉从小接触这些,眼光自然毒辣。连老爷子没少带他出入各大拍卖行和私人藏馆,耳濡目染,底子比很多所谓的专家都扎实。”
他这话,既是在肯定连赋玉,也是在无形中划下一条巨大的鸿沟:那是他们那个圈子才有的资源和眼界。
陆砚尘靠在床头,沉默地听着。
厉害么?
或许吧。
但他看得更清楚的,是那份游刃有余背后的表演痕迹。连赋玉的论断听起来自信满满,逻辑清晰,可落在陆砚尘这等真正与古物性命相交过的人耳中,却总觉得少了点最关键的东西——对器物本身“气韵”的沉浸与共情。
那更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学术报告,而非发自内心的品鉴。
不过,这些念头也仅仅是在他心底一转而过,并未形于颜色。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侥幸救了人的普通学生,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质疑连家少爷的高见。
李溪亭转头看向陆砚尘,似乎想将他也拉入话题,笑着问,“陆同学,你觉得赋玉刚才的分析怎么样?”
瞬间,李泽桥的目光也若有实质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想看看这个“不通世故”的年轻人,是会附庸风雅地赞同,还是会不自量力地反驳。
陆砚尘抬起眼,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似是而非地捧了一下,“连同学……见识广博,口才也好。我学识浅薄,不敢妄加评论。”
李溪亭闻言,只当他是谦虚,又或许是身体不适,便体贴地不再追问。
李泽桥眼底的审视淡去几分,转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果然,底层爬上来的学生,就算有几分胆色,在这种需要真正底蕴和圈层见识的事情上,终究是露怯了。
又闲聊了几句,主要是李溪亭在说,询问陆砚尘的身体状况,叮嘱他好好休息。李泽桥偶尔插话,气氛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片刻后,兄妹二人起身告辞。
“陆同学,你好好休养,所有的医疗费用都不必担心。”
“谢谢。”陆砚尘微微颔首。
病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李溪亭身上那一点清浅的香水味。
陆砚尘脸上那层温和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眼神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而冰冷。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在自己左侧胸膛的上方,那里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致命的伤口正在皮下缓慢愈合。
拖“残鉴”的福,他其实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时代变了,身份也变了。
前世,他是古董世家陆家的少爷,他本人也是顶尖的修复师,且因过目不忘的天赋,知识储量底蕴深厚,往来皆鸿儒,谈笑有高官。
而今生,他只是个无父无母,需要靠打工维持学业的穷学生,救人一命,反要被施舍钱财警告界限。
巨大的落差,足以让常人心理失衡。
但陆砚尘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怨愤,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微微阖上眼。
“文脉永续,再无兵荒马乱……”
前世沉海前最后的祈愿,言犹在耳。
这个时代,确实没有了连天的炮火,但人心的战场,似乎从未停歇。
不过,无妨。
他陆砚尘,既然能从地狱爬回来,就能在这新的时代,重新站稳脚跟。
-
清晨。
主治医生拿着刚出来的最新检查报告,脸上的惊愕几乎无法掩饰。
他反复对比着前一天的数据,最终不得不接受一个违背他数十年医学常识的事实——病床上这个年轻人,其胸腔内被利刃割裂的血管和组织,竟在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愈合着。
“这……这简直是医学奇迹!”医生扶了扶眼镜,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仍然强烈建议你留院观察几天。”
陆砚尘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上了昨天李溪亭离开时放在沙发上的一套崭新衣物。
那是一身质感极佳的深灰色休闲套装,剪裁与面料都透着不动声色的讲究。上衣是微带弹力的棉混纺材质,触感柔软,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与紧窄的腰线,却又不会因为过于合身而牵动伤口。裤子是同样色系的直筒休闲裤,垂坠感很好,衬得他双腿愈发修长。
显然,她在挑选时花费了不少心思,既考虑了舒适与伤口,也兼顾了得体与美观。
高大的身形立于床边,虽然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这身得体的衣物让他少了几分病弱的狼狈,多了几分清隽沉稳。眼神清亮,气息平稳,除了脸色,几乎看不出是刚从重伤中苏醒的人。
“谢谢医生,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工作不能耽误,我想我可以出院了。”
他搬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一个勤奋的贫困生形象跃然纸上。医生看着他坚决的神情,又看了看那份“异常健康”的检查报告,最终还是在出院同意书上签了字,只是嘴里依旧不住地念叨着“奇迹”。
办完手续,陆砚尘径直离开了医院。
初秋的燕京,天空是一种被摩天楼玻璃幕墙反复切割,略显锋利的蓝。
陆砚尘站在街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民国的战火纷飞,山河破碎还历历在目,眼前却是和平繁华,日新月异的现代都市。时空转换带来的巨大冲击,即便他有原主的记忆缓冲,也还是觉得震撼。
他就像一个幽灵,明明是漫步在自己的故土,却置身于陌生的时空。
周六晚上遇险,昨天周日恰好是休息日。这场几乎致命的意外,并未惊动他认识的人,如同平静湖面上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过后,迅速恢复原状。
陆砚尘吃过早餐,才去了他实习的那家名为“拾遗阁”的古玩店。
“拾遗阁”坐落在一片不算特别繁华的老街,门面不大,古香古色。此刻,店铺刚开门不久,掌柜老周正拿着鸡毛掸子,慢悠悠地拂拭着多宝格上的瓷器。
听到风铃声响,周掌柜回过头,看到走进来的陆砚尘,招呼道:“小陆,今天来这么早啊?”现在是暑假,陆砚尘不用上课,排班虽然灵活,但通常也不会这么早。
店里的伙计阿明正拿着大扫帚在门口清扫,看到陆砚尘,也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陆砚尘熟练地拿起门后的另一把掸子,开始帮忙擦拭柜台,动作自然流畅,“周叔,有点失眠,干脆提前过来了。”
他侧身擦拭时,窗外透进的晨光清晰地映亮了他左侧颧骨处,那里有一小块已经结痂的暗红色擦伤,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突兀。
周掌柜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关切地走近两步,“小陆,你这脸上是怎么弄的?昨天还好好的。”
陆砚尘手上动作未停,语气轻松,“昨晚回去的路上黑,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蹭到的。”
他说这话时神色自然,甚至还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不好意思,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周掌柜不疑有他,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年轻人走路也要当心些,你这张脸长得周正,留了疤可就可惜了。”
他语气里带着长辈真切的关怀。在这位老掌柜眼里,陆砚尘是个踏实肯干的好苗子,有着顶尖学府的专业底子,为人却不骄不躁,也愿意接触杂活。
“知道了周叔,我以后会注意的。”陆砚尘从善如流地应下,继续擦拭柜台。
边说着,陆砚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掠过店内陈列的各式“古玩”。
啧。
心底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嗤。
满架琳琅,却大多数物件都如同蒙尘的顽铁,黯淡无光,死气沉沉,而剩下的,则逸散出或微弱或明亮,颜色与质感各异的光晕。
一只清中期的青花缠枝莲纹瓶,周身散发着柔和而缜丽的淡青色光晕,如同缭绕的烟岚;旁边一枚民国的银元,则只有一层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灰白光雾;角落里一方不起眼的端砚,却透出颇为沉凝的深紫色光华,那是宋器的澄澈气韵……
七成高仿,只有三成真。
……嗯?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他刚刚,是不是看到光来着?
不再仅仅是依靠经验和直觉去判断器物的形制、工艺、包浆,而是、而是具象化的视觉呈现!
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感传来,陆砚尘眼前一黑,一抹青金色的流光从他瞳孔深处急速隐去。他手中掸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身体晃了晃,赶紧伸手扶住坚实的红木柜台,才勉强站稳。
“小陆?” 周掌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瓶子走过来,关切地扶住他另一只手臂,“怎么回事?是不是低血糖了?还是昨晚没睡好,身体发虚了?快,快坐下歇歇!”
陆砚尘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些许斑斓光影,他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视野已恢复正常。那些绚烂的光晕尽数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是残鉴赋予他的……新生。
“没事,周叔。”他摆了摆手,弯腰捡起掉落的掸子,脸上重新挂上那副阳光温和的笑容,“可能就是起得太猛,有点头晕,现在好了。”
前世对古物“气韵”的敏感是他天生的,那更多是一种心领神会的直觉,一种沉浸其中的共鸣。而此刻,这份天赋被识海中的残鉴彻底激活,强化,竟化作了如此直观的视觉异能!
只是,方才那番“视觉盛宴”消耗巨大,此刻灵台传来隐隐的抽痛,提醒着他这项能力的发动绝非没有代价。
这双眼睛,是利器,亦是需谨慎驾驭的双刃剑。
他不动声色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店内,那些器物依旧安静地陈列着。
懒得详细描述尘仔脸上的伤口了,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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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鉴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