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灵山被选做大璋祭祖之所后,山上多植常青树,寒冬腊月,山上仍旧青葱一片。
齐烨梁虽能在武灵山随意走动,但到底不想惊扰到正在为大典忙碌的官员宫人,带着江怀乐去了山侧的林间小道。
小道并非大典所需之地,除了齐烨梁与江怀乐,看不到他人踪影。江怀乐摊开手掌,放松了约束,感受着体内异术汹涌却无声地涌动。周身的苍木与山间草似乎捕捉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异动,纷纷晃动枝叶,在暖阳的纠缠中融杂成一曲葱郁的赞歌。
齐烨梁陪着江怀乐,刻意放缓了脚步,此刻正慢慢跟在青年身后,默默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到了武灵山之后,青年身上的桂花甜香忽而变得浓郁不少,齐烨梁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他大致可以猜到,青年起伏的思绪多少祭祖大典有所关联。
白发青年身材纤长,摊开双手,缓缓踱步在淡金色的暖阳中。两旁葱郁的苍木频频摇晃枝丫,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搏得青年的淡然一瞥。
忽地,齐烨梁几步上前,轻轻捉住了青年的后颈。
感受到后颈上突如其来的温热,江怀乐反手盖住了男人的手背:“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嗯?”
“你在想什么,”齐烨梁又重复了一遍:“不能和我说么?”
江怀乐似乎下意识想点头,须臾,突然问:“跃渊,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高祖与山神的梦么?”
齐烨梁道:“记得。”
江怀乐的声音听起来愈发迷茫:“自从到了武灵山,我就经常想起梦里的情境,甚至我体内的异术也开始不听使唤,似乎想要破体而出。”
青年一挥手,离他最近的低处枝丫刹那间颤动了一下。
齐烨梁一把握住青年清瘦的手腕,眉眼染上了紧张:“身体可有不舒服?”
“没有,我感觉好极了。”江怀乐轻声道:“自我出生起,异术似乎从未像现在这般……雀跃盎然。”
“你看。”
青年勾了勾手指,那枝丫便急不可耐地想向青年的指尖探去,却因自身不够长,只能悬在半空。
齐烨梁的目光随着青年白皙的指尖缓缓移动,亲眼见证了山间草木与青年的异样纠缠。
照理说,这般非人的景象,他应该感到惊诧,可许是自己内心早有隐晦的猜测,齐烨梁竟然一点也不讶异,甚至隐隐觉得,这才应该是青年本来的模样。
“我也曾经在梦里经历过和你相同的一幕。”齐烨梁拉过枝丫,让枝头的青翠触碰到了青年的指尖:“只不过,在梦里,你是山神,而我,是上山求神的男人。”
“……什么?”江怀乐微微回神,愣在原地。
“抱歉。”男人诚恳道:“我应该早一些告诉你。”
“你……”
江怀乐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惊讶么?
可齐烨梁是高祖遗训所指的天命之子,他做过这样的梦境,至少比自己要合理多了。
理所应当么?
似乎也不是。
若只有他或者齐烨梁任一一人做过这般真实的梦境,亦可当做白日空想入梦,可他身怀与草木亲近的异术,齐烨梁有着与璋高祖紧密关联的身世,两人又分别在梦境中化作了高祖与山神,这就不是空想可以解释清楚的了。
巧合多了,便不再是巧合。
江怀乐凝视着似乎仍在欣喜、微微抖动的松枝,缓缓道:“跃渊,你相信轮回转世么?”
齐烨梁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松开树枝,指了指被盖在石子底下的山土:“我或许知道你体内异动的缘由。”
“你知道?”
齐烨梁伸臂揽过江怀乐的腰肢,将看上去弥漫着不安的青年整个搂在怀里。
“因为这里,是璋高祖齐朔昭的埋骨之地。”
齐朔昭的……埋骨之地?
江怀乐眼前浮现出梦境最后那座巍峨陵寝,和那个躺在棺椁中,双目紧闭的男人。
“痛……”江怀乐将整个人缩在齐烨梁怀里:“跃渊,我的头好痛……”
“没事的……”齐烨梁搂紧青年,手掌一下又一下安抚过青年微微颤抖的背脊,垂头在青年额上和面颊上落下细碎的吻:“没事了,明川,我在呢。”
“跃渊……你可不可以,抱得更紧一些……”青年用气音呢喃,像个初生的婴孩,不断需求亲密之人的慰藉。
“好。”齐烨梁有求必应,控制着力度,在不弄痛青年的前提下将青年包裹在怀中:“别怕,一切有我。”
乌木沉香缠绕着桂花香气,抽丝剥茧,逐一将惶恐与忧惧从桂香中抽离。
许久,齐烨梁终于感受到怀中青年的身体不再紧绷,抓住自己前襟的五指也放松下来,他在青年略显苍白的唇上啄了一下,轻声道:“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轮回转世,可不管我曾经是谁,你又是谁,不管我们过去分别经历过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爱慕你,认定了你,这辈子只愿和你共度余生,我也有自信和能力,让我们后半生不再为世俗所烦忧。若我们曾经有过交集,那便是天定缘分,若没有,就是今生良缘。你信我,明川,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心意不会更改。”
江怀乐听着齐烨梁真挚的话语,男人有力的心跳成了最好的佐证,他的心亦随着男人每一句话起伏,最后落入安定的温床。
江怀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若换做认识齐烨梁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为情动摇的一天。他不畏惧两人间悬殊的地位,亦不畏惧环绕在两人身边的阴谋诡计,可梦中经历的一切如在雾中,他既不知道当中缺失的过往,亦不确定拨开迷雾后会展现的前路。
齐烨梁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可那往日的牵绊两人已心知肚明。
有朝一日,他们会真正记起那遥远的过往吗?
若他们的记忆与民间传闻的歌谣有所不同,他们还会像如今这般信任彼此、亲密相拥么?
好在,齐烨梁如同在他心怀仇恨之时,将他从复仇深渊中解救出来一般,又一次抚平了他晃动的心绪。
齐烨梁说的不错,是自己不好,不该因着那些缥缈不定的梦境便患得患失。
不论前世因果为何,这一世,他们已经有了无法斩断的羁绊,他们注定会相伴一生。
山风轻柔地拂过,吹散了围绕在江怀乐心头浮动的愁思,他抬头,轻轻回吻将视线锁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我也是。”
“不问因果,但求今生。”
***
祭祖大典当日,齐烨梁要与皇帝一同登上祭台,江怀乐则在皇帝的特许与众人探究的目光中站在了家眷处。
齐元嘉身着玄衣纁裳,头戴衮冕,在庄严肃穆的雅乐声中,一步步登上祭祀高台。齐烨梁则立在齐元嘉身后,距他一步之遥。
在祭台一侧等待的齐高盛将三柱香交与齐元嘉。按照祖制,递香之人应是宗室的族老,如今最适合的人选便是昔日的齐氏族长齐高盛。
齐元嘉亲手点燃了三炷香,在轻烟缭绕中将三炷香插在了青铜方炉内。半空中,绘有璋高祖与山神样貌的巨型卷轴如林间瀑布一般凌空泼洒而下,年轻的帝王在祖辈的注视下念起了祭祀的祷文。
齐元嘉声音是镇定的,眉目中却燃起了藏不住的兴奋与斗志。
他年少登基,在各方势力环伺之下,靠着齐烨梁才堪堪坐稳了皇位。从不被朝臣放在眼里的傀儡皇帝,到大婚后逐渐在朝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严,齐元嘉望着祭台下恭敬俯首的宗亲大臣们,突然间想起了他与齐烨梁当年的问答。
“兄长,你说……当皇帝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还在抽条期的齐元嘉问道,期待又迷惘。
齐烨梁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等你坐上那把龙椅就明白了。”
此时此刻,齐元嘉胸中涌起一阵豪气,上至天地玄黄万鼓钟鸣,下至匍匐臣子山呼万岁,四周的一切都在吟唱着,他是这天下的主人。
兄长说的不错,他似乎……突然便明白了。
齐元嘉诵读完祷文,齐高盛又给齐烨梁递上三炷香。齐烨梁将香插在另一个小一些的香炉内。
檀香离手,齐元嘉抬头,注视着眼前璋高祖与山神的画像。
许是因为祭祀所用,高祖的形象与宫内收藏的画像略有不同,威严之中更多了一丝神性。而以灵体之姿漂浮在半空的山神双手交错,虚环在高祖胸前,面目朦胧,似幻似真。
他虔诚地给画卷上的两人拜了三拜。
无论前缘为何,他都感谢这段因,最终将江怀乐引到他身边,成全了今世的果。
戴着傩面的舞者缓缓上前,献上祭祀之舞,向祖先与神明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在舞者的吟唱中,齐元嘉走下祭台,完成了他登基后第一次祭祖大典。
典仪结束后次日才会启程返京,皇帝与宗室们纷纷回住所歇息,齐烨梁也下了祭台,去人群中找江怀乐。
他走到家眷处,没瞧见江怀乐,只等来了神色焦急的乔英。
齐烨梁的心猛地一沉。
江怀乐绝不会在祭祖大殿上乱跑,他此刻不在,定然是出事了。
果然,乔英凑近齐烨梁,急促道:“师兄,江公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