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作为大璋的盛事,齐烨梁不仅站在群臣之首观礼,他还带上了江怀乐。
礼部为了大璋正位之后的第一场帝后婚仪费尽心思,既要庄重盛大,又不能过于铺张浪费。
钟鼓齐鸣中,齐元嘉牵着范瑶佳的手,两人一步步登上那象征着至尊之位的高台。在一片山呼万岁中,齐元嘉与范瑶佳相视一笑。
帝王俊朗,皇后端庄,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仪典上的齐元嘉一扫昔日残存的稚嫩感,隐约有了俾睨天下的气势。
仪典流程繁琐,待事毕,累了一天的皇帝皇后早已回宫歇息,观礼的众大臣简单寒暄后纷纷离去。
齐烨梁虚抬着手臂,不动声色地替江怀乐挡去了暗中的窥探。
两人到得车马前,齐烨梁扶了江怀乐一把,让他先上了马车。江怀乐堪堪坐好,却没见齐烨梁上来。正当他兀自疑惑时,马车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许久不见了,跃渊。”
跃渊?
江怀乐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
按齐烨梁的说辞,这京城不是没几个人能称呼他的字了么?那现在这人又是谁?
好奇心驱使下,江怀乐偷偷掀开了车帘,朝外望去。
车外,一名瘦削的老者正站在齐烨梁对面。老者身着华服,虽面有病容,却气度不凡。
只听齐烨梁冷淡开口道:“入冬了,英国公身子不好,还是快些回府吧。”
英国公?
江怀乐恍然,原来这位便是德林公主,如今的甘婕妤入宫前寄居府邸的主人。
与四大世家不同,英国公此人身为一等国公,但在江南一带并不为人所知,江怀乐也是住进王府后才陆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据说此人是齐氏一族蛰伏边境时的族长,齐烨梁领兵攻下京城,齐元嘉登基后,此人便因昔日族长之尊得封一等公爵,又因身体不适,多住在府内,很少在朝堂中走动。
既然是齐氏族长,那与齐烨梁就是亲戚。
只是……听齐烨梁的语气,似乎与这位老族长并不熟络。
那厢英国公咳了几声,道:“是啊,我老了,不比当年了。”他停顿半晌,又道:“以前不觉得,今日亲眼见到陛下娶亲,才有了些许实感。时光如逝啊,不服老不行了。”
齐烨梁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江怀乐心中忽而有些疑惑。面对旁人,哪怕是齐烨梁厌烦之人,男人要么直接动手,要么至少给一个“滚”字,可今日对上英国公,男人竟是一点回应都没有。
按爵位来说,两人其实都属于一等国公,地位相当,且眼下还在人来人往之地,齐烨梁断不会如此漠然。
齐烨梁不回应,英国公居然也不恼。他摇头感叹几句后,正如来时的突然一般,又莫名地走了。
江怀乐见英国公走了半晌,齐烨梁也没上马车的意思,不由得探出头喊道:“跃渊,怎么了?”
齐烨梁浑身一震,仿若刚刚回神,他掀起衣摆:“来了。”
马车一路前行,偶尔遇到石子微微颠簸,齐烨梁上了马车后便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怀乐自认识齐烨梁以来,两人独处时从未有过如此安静的时候,他不太习惯,待路程过半,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刚才那位,可是英国公?”
齐烨梁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是他。”
“你与他……往来不多么?”
“……是,也不是。”齐烨梁坐直身体,抹了把脸,眸色幽深:“这朝中,怕是没人比我与他更熟。”
那怎会……?
不待江怀乐继续,齐烨梁就道:“他是昔日筹谋复兴大局的齐氏族长,也是在平西养育教导我的人。”
养育?教导?
可刚才两人的气氛,完全看不出来啊。
齐烨梁说着,又闭上了双眼,江怀乐见他不愿多言,不好再问。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王府,刚下马车,齐烨梁便掠过一众侍卫,径直冲进后院,关上了房门。
房门发出一声巨响,守在附近的侍卫不知王爷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
江怀乐不会武功,跟不上齐烨梁,等他到了后院,齐烨梁早已进入房中。他在一众侍卫的注视下犹豫片刻,终是放心不下,用力推了下房门。
不经摄政王许可,王府内无人敢擅自进入王爷的卧室。或许因为这规矩,房门并未上锁。江怀乐只是一推,门便向两边敞开。
齐烨梁背对着门口,独自坐在桌边,一只手撑着额头。
江怀乐忽然想起之前齐烨梁对他吐露的真相。
男人可以通过自己身上气味的改变,推测自己的情绪。
那时他一方面觉得尴尬,一方面又很新奇。
直至此刻,他陡然明白了齐烨梁当时的感受。
齐烨梁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但江怀乐在推开门的一刹那,扑面而来的乌木沉香化作熊熊烈火,几乎灼伤了他的魂魄。
不知其所以,也不知其缘由,可江怀乐就是知道,男人此刻身处在无边的痛苦中。
算起来,自从他和齐烨梁达成“交易”住进王府以来,齐烨梁的顽疾已经许久不曾犯过了,久到江怀乐最后的一丝疑虑都彻底消散。而今日,是他第一次当面目睹男人顽疾发作。
江怀乐轻轻关上房门,一步一步靠近齐烨梁,从背后抱住了他。
男人肩膀宽阔,背肌紧实,江怀乐收不拢手臂,只能将双手虚搭在对方的胸前。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他已经答应了要待在男人身边,给他“治病”,那眼下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他会履行承诺。
——可是,该怎么做呢?
若说用异术,江怀乐懂,可“气息”这种飘忽不定的东西,他该怎样才可以缓解男人的痛苦?
江怀乐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好紧紧贴在男人的背上,让自己的气息尽量环绕着男人。
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中,齐烨梁已然无暇分神将不经他允许、贸然闯入者叱离。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来的,应该是那个人。
果然,不消片刻,清甜的桂香笼罩了他。
略显瘦弱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来人将自己整个靠在他的背上,香气似乎感受到主人急切的心情,愈发浓郁。
在一片桂花的汪洋中,在体内横冲直撞的紊乱之气终于渐渐停止了躁动,像被顺毛的猛兽,最后舒服地打了滚,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折腾。
齐烨梁握住江怀乐残留着寒气的手,轻轻转了身,不设防的青年便跌入他怀里。
“我没事了。”齐烨梁半拥着青年,低声道。
从拥抱瞬息变成了被拥抱,江怀乐有些发懵,直到鼻尖不小心触及到男人的胸口,他才如梦初醒,霍然抬起头,想要从男人的怀中出来。
然而两人视线相交的一瞬,双方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气息须臾间便交融在了一起,如沸水一般点燃了相拥的两人。
江怀乐感觉自己蓦然掉入了一汪清泉中,那泉水温热,自己像是沙漠中即将干涸的旅人,迫切期待着清泉填补身体里的空缺。
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了,唯有眼前之人,是他必须抓住的归宿。
朦胧间,江怀乐伸出手,指尖滚烫,贴在眼前人露在外面的脖颈之上。他手指微微用力,指腹便向下划去,拨开碍眼的衣领,想要钻入那隐蔽其中的缝隙。
骨骼分明的大手一把包住了江怀乐的手,阻止了他不安分的动作。
“明川。”
齐烨梁轻轻呼喊着江怀乐,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将他的手一点点剥离开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伸到江怀乐背后,猛然用力,一下子便将江怀乐带出他的怀抱。
“明川,醒一醒。”齐烨梁再度唤道。
江怀乐骤然眨眼,本已散去的理智蓦地回笼。
“……对不起。”
在理智回笼的那一刻,江怀乐立即站直身体,向后急撤。
……他这是怎么了?
不是在给齐烨梁治病么?怎会……突然这般失控。
记忆清晰地刻画出适才的点点滴滴,让江怀乐连假作不知的借口都说不出来。
仓促间,他耳根通红,支吾道:“我、我昨晚没休息好,有些乏。”
比起仓皇无措的江怀乐,齐烨梁镇定许多。
将江怀乐带回府时他就察觉到气息会引发情动,因前两次都是他主动,便误以为这种影响只限于自己。自卓府花园的短暂亲吻后,齐烨梁在两人独处时总会刻意保持距离,以免自己再犯。也正因如此,适才他才能及时抽身,唤醒江怀乐。
可他今日确实没料到,江怀乐会推开主屋的门,进来拥抱他。
在遇见江怀乐前,齐烨梁曾在府内多次病发,为免伤及无辜,他都是如今日一般,将自己关在主屋之内,静待痛楚平息。王府侍卫们不经他的允许,自然也不敢贸然闯进主屋。
虽说他需要江怀乐“治病”,对方也同意了,但齐烨梁并未打算在自己情绪不稳定时接触对方,待暴躁稍褪,他确定能控制好自己时再去找对方也不迟。
指尖还留有近距离触碰青年的余香,齐烨梁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许是青年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不过今日之事却证实了,受气息交融影响的不光是他,江怀乐也会。
——看来日后要更加留心才是。
这般想着,齐烨梁却并未打算将这个发现告诉江怀乐。
从小到大,齐烨梁总是站在高处,他要带领兵将冲锋陷阵,也需要尽他所能,将出征的人们带回来。
一向是他保护别人,今日是第一次,有人护着他。
或许是眼前红着脸的青年看上去鲜活至极,又或许是人总有私心。
这一次,齐烨梁想要放任他的自私。
瞧着仍然局促的青年,齐烨梁整了整被江怀乐弄乱的衣领,似乎完全没有疑虑便接受了青年的理由:“道歉做什么?是我要谢你才对。”
感觉到男人在刻意一笔带过,江怀乐赶忙接上:“没什么好谢的,我们之前说好了,这本是我应做的。”
待尴尬稍稍褪去,江怀乐奇怪道:“你那顽疾,是不是有段时间没发作了?怎会突然复发?”
事实上,自江怀乐进入王府,他就没见过齐烨梁顽疾发作。江怀乐甚至一度怀疑过“治病”之说只是齐烨梁让他留在王府的借口。
如今看来,顽疾的确存在,可今日除了皇帝皇后大婚并无他事,到底是什么刺激了齐烨梁?
回府马车中齐烨梁异样的沉默一闪而过,江怀乐轻声问道:“……是因为英国公么?”
这句话涉及齐烨梁的过往,他只是一个暂住在王府的“大夫”,按理说他不该问,可江怀乐有些担心齐烨梁的状态。
他既然是半个大夫,那问一问病人的病因,也属寻常吧?
齐烨梁显然是一个听话的“病人”。
“嗯。”他点了点头,肯定了江怀乐的猜测:“我与英国公之间,说来话长。”
“齐家世代簪缨,本应与边境无缘,直至百余年前,族中出了一位出了名的叛逆子弟。当时皇权衰弱,各方势力只顾争权夺势,又遇天灾,民不聊生。这名子弟不愿遵循家中的安排,入仕与一众官员同流合污,行阿谀奉承之事,遂以从族谱中除名为代价,脱离齐氏,远赴边境。他颇有经商天赋,在边境靠与蛮族贸易,积累了不少财富,后来便在边境成家,安顿下来。他的后代一部分继续从商,一部分则在边境参军,建立了功名。”
“无论皇位上坐得是谁,他都需要有人替他守卫边境,抵抗蛮族掠夺。因此朝代更迭对边境来说,并没有那般重要。尤其是中下品阶的武将,不过是换了个顶头上司罢了。齐氏的一部分血脉,也就因此在边境传了下来。”
江怀乐惊讶:“原来皇室这么早便在边境有所布局?”
“不错。”齐烨梁应道:“后来发生的事,便如众人所知那般,璋高祖横空出世,建立前璋。岁月更迭,王朝被申氏撺掇,齐氏在申氏的追杀下死伤惨重。所幸当时族中有一年轻人站了出来,带领残存的齐氏族人前往边境,并在边境遇到了昔年那位叛逆子弟的后代们。边境荒凉,待久了难免向往平原的繁华。这位年轻人便利用这份归乡之心,几度筹谋,逐渐让皇室仅剩的血脉在边境站稳了脚跟,最终取而代之,成为边境真正的统领者。”
江怀乐恍然。
难怪传闻中,从京城逃难去边境的大璋皇室能在那般艰苦的环境下卷土重来,原来竟有这样一番渊源。
“所以那位年轻人就是……”
齐烨梁抬眸:“是,他就是如今的英国公,齐高盛。”
屋外的阳光透过门缝钻了进来,空中泛起点点金光,仿若边境那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沙尘。
齐烨梁目光悠远,像是被扯入了旧日之中:“齐高盛从逃离京城的那一刻起,便下定决心,一定再次回到京城,重新夺回那把龙椅。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此谋划,并始终相信,这一愿望终究能成真。”
“作为当仁不让的齐氏族长,齐氏藏匿边境的那些年,齐高盛在族内可谓是说一不二,而他强势也让平西军被齐家牢牢握在了手中。”
“这种情况直到我出生后才有所改变。我生下来没多久便被带到他身边抚养,亲自教我念书,将齐氏与大璋的往事一一说与我听。带我年岁稍长,更是直接让我进了平西军历练,并在我有行军布阵的能力后,将平西军的统帅大权交与了我。当时的边境,军中是我说了算,但在齐氏族内,齐高盛仍是真正的掌权人。”
齐烨梁不紧不慢地叙述着,江怀乐越听却觉得越奇怪。
如齐烨梁所言,这齐高盛血脉高贵,且善于筹谋,这样的人又怎会在盛年愿意将兵权交与年轻的齐烨梁?
是因为信任?
可若是信任,那齐烨梁与他见面,气氛又怎会那般诡异?
江怀乐心里想着,嘴上不知不觉问了出来,待话语出口才觉得不妥。
不论对外谣言如何,说到底他如今只是暂住王府的“客人”,这样的疑问,逾越了。
齐烨梁却丝毫不介意:“无妨。此事在边境齐氏族中也不是什么秘密。齐高盛之所以待我,全是因为当年璋高祖的一则遗言。”
“遗言?”
“不错。昔年璋高祖过世前,曾留有一则遗训,这则遗训代代相传,直至齐高盛。”
璋高祖逝去多年,他的遗言仿若带上了岁月的沉重,齐烨梁一字一句道:“遗训有言,大璋百年之后必有灭族之劫,但有天降之子,身有刻印,持命于身,能令大璋化险为夷。”
江怀乐悚然一惊:“莫非……”
齐烨梁淡然一笑:“那位遗训中的天降之子,就是我。”
“……”
江怀乐一时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事听起来太过玄乎,一则百年前、有如占卜一般的遗言,怎么听怎么像话本故事里的神鬼传说。可偏偏,这遗言里的内容竟然都一一实现了。
大璋的确遭到申氏夺权,差点覆灭,后来又由齐烨梁于边境起兵,带领平西军杀回京城,重正国号。
齐烨梁稍稍解开衣领,那传闻中的刻印仿佛一段长满叶片的树枝,烙在他的锁骨上方,栩栩如生。
“齐高盛一直格外崇敬璋高祖,对他的遗言更是奉为圭臬。我出生后,他更是对大璋复位一事坚信不疑。”
回忆闪过,齐烨梁嘴角的淡笑复杂起来:“不过,他的确成功了。璋高祖的遗训,最终成了事实。”
“原来如此,”江怀乐了然:“难怪他愿意将大权交付于你。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连权柄都能交付,他于你,又亦父亦师,你们怎会生分至此?”
“亦父亦师?”齐烨梁眼中瞬间布满寒霜:“他并不是我的师父,教我武艺的师父另有其人。”
江怀乐感觉到齐烨梁气息的起伏,担心他好不容易被自己安抚好的顽疾又发作,不敢继续,转而问道:“那你师父如今也在京城么?”
齐烨梁缓和了一下情绪,摇头道:“师父已经不在人世。”他瞧了眼江怀乐,放柔声音:“若是有机会,我带你去平西见见他,可好?”
江怀乐自然没有不愿:“好啊。”
齐烨梁笑道:“师父他生前爱热闹,见到你想必很高兴。”
咚咚。
屋外忽然传来乔六的声音:“师兄。”
齐烨梁定了定神:“何事?”
乔六道:“江公子母亲一事,有进展了。”
齐烨梁与江怀乐对视一眼,江怀乐立刻紧张起来。
“进来吧。”齐烨梁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