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喻。
不断膨胀到即将在舌尖爆开的情感化成了这三个字,后劲不足地转化成一丁点微妙的酸涩和胆怯,愧疚地滚向舌根喉头,瘫软成一汪苦水,无力地往更深处滑落。
符采抱起春娘,怀里和心口都沉甸甸的,不知一会儿见了姜博喻,该怎么和她交待。
“这、这是春娘?”
赵二伯和方准推搡之间,一个没站稳,摔在了符采身上,恰好碰掉了将将盖住春娘脸颊的水色衣袖,廉价的劣质装饰品轻飘飘地垂下来,攀绞上春娘的发尾,勾扯住赵二伯的视线。
他脸色大变,面白如纸,颤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准上前一看,没觉出异样,喊了三声没得到回应,不得已伸手照赵二伯头上来了一巴掌,这才把人打回了魂。
“春娘……春娘……”
赵二伯全部心力都在方才发癫的时候消耗殆尽,光是吃了这么一记轻飘飘的巴掌,就不堪重负地跪倒在符采脚前。
符采一惊,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哽住,哑声问:
“你认识她?”
“春娘——”
他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春娘的头。
还没挨上春娘的发顶,就触电似的猛撤回去,“砰砰砰”地一气儿磕了许多响头,直到额前渗血,才伏地大哭:
“春娘,是爷爷对不起你,爷爷这条老命你尽管拿去,要是不够,我们一家的命你都可以拿去。可是春娘啊,爷爷也求你看在照看你长到这么大的份儿上,行行好,放过你娘肚子里那个还没下生的弟弟吧——”
陆陆续续有人受赵家兄弟二人感染,跟着一起跪下,懵懵懂懂地不住磕头,口中高喊“请春娘行行好”。
求饶声一浪高过一浪,符采身在这股荒诞浪潮的最高点,被愚昧的虔敬一次又一次往更高处推。
联系起之前老赵家有两个女婴失踪的传言,再蠢笨的人也该觉出不对了。
符采低头看看,只觉怀里的小孩突然变得比泰山还重。
“是爷爷不好,都是爷爷对不起你们,是爷爷鬼迷心窍,嫌你总是白吃家里的饭,还怕你那两个妹妹抢了你弟弟的奶水……”
赵二伯痛哭失声:“但是春娘啊——春娘——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就最后体谅爷爷一次,好不好?算命的都说,你娘这胎怀的弟弟以后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咱们老赵家能不能传下香火、咱们老赵家能不能光耀门楣,就全指着他了呀——求求你,春娘,春娘奶奶,求你开恩,放过你弟弟——还有你出生长大的赵家吧春娘……”
符采越听越气,怒从心起,抬脚把人踹开,珍惜地拢起垂下的衣袖,掸净上边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轻轻地盖回春娘脸上:
“你身为长辈,却罔顾人伦、对子女痛下杀手,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赵二伯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扇起自己耳光:
“我猪狗不如,我是畜生,春娘奶奶行行好,放过我们赵家的独苗苗吧……”
不论符采如何与他理论,赵二伯都只有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地讲,说到最后,只晓得口齿不清地重复“春娘奶奶”和“独苗苗”了。
赵大伯见状,仰天大喊一声,扑向方准:“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报应,这就是报应!”
“那是你们的报应!”
身手敏捷地躲开赵大伯,方准愤愤不平地说:“又不是我活埋了春夏秋三姐妹,平日里,我对她们姐儿几个可好着哩!那回春娘要玩泥巴,还是我帮她啐的口水!”
“你、你简直无耻!”
场中打得鸡飞狗跳,符采抱着春娘,一时竟恍恍惚惚地生出了茫然的抽离感。
人间的闹剧,几时才能收场?
再看这几个表现夸张的戏子、这个陈设简陋的戏台,像是灵魂被剥离出去一般,他浮在半空中,平静无波地俯瞰着所有变化。
赵大伯和方准打起来了,乘凉的村民也捡平日看不顺眼的人闹将起来了,秦嘉懿护在他身侧定定地站着,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他也是。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抱着春娘,半点未变的姿势里,甚至透出几分薄凉的冷漠。
符采恍恍惚惚地又想起了姜博喻,想起二人第一回单独相处时热烘烘的香炉,想起她们并肩坐在火边分食一盘烤肉,想起他冲进着了火的小院里去救她亲自交到他手上的春娘……
好像……不太对。
朦朦胧胧间,他竟然只能想起那些炽热的场景,却品尝不到半点热烈的情意。
迷药。
又是迷药!
操纵提线木偶一样,符采拉扯着下面那个抱着春娘的人一路退到空地边缘,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清水河边走。
意识随着距离的拉长逐渐下沉,终于晃荡一下,跌落回已经浑身是汗的躯壳里。
“赵敬之……”他张开嘴,才发现嗓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赵敬之,想杀了全村的人。”
秦嘉懿没有答话。
“你家姜大人,”符采费劲地拼凑起零碎的只言片语,“好,是赵敬之……私心。”
“赵敬之有什么私心?”
熟悉的温润嗓音在耳边炸起。
符采猛地回头,头晕目眩地跌坐在地上,看着他手里提着秦嘉懿还在渗血的头颅。
“陛下,臣可是半点儿私心都没有。”
赵敬之温和一笑,半拉半拽地给符采弄了起来,温声细语地解释:“只是事关大人治国安邦的大计,我们这些做属下的,做起事来总归要周全一点。”
“你杀了平安……”
“不错,”赵敬之矜持颔首,似乎符采口中吐出的是至高无上的褒奖,“大人原计划换个孤女的尸首替代她,可臣思来想去,总觉着这孩子活着是个隐患。”
“……你就除掉了她?”
“怎么能叫除呢?”赵敬之意气风发,“这会功夫,她的尸首应当已经被人带到卫家,埋进地里了。”
吸了过多迷药的脑筋迟钝地工作起来,符采掐了把自己虎口,试图将事态看得更加清晰:
“姜博喻是想用这些孩子……让卫贤身败名裂,与天下世族结仇……”
“不是卫贤,”赵敬之笑眯眯地说,“是卫雍。”
他轻笑着摇头:
“依臣看来,陛下真是……天真可爱得很。分明是在权力场中浸淫过三十余载的人,却愚钝得比市井小民都不如,这倒是让臣难办起来了。”
符采握住腰间的匕首,将春娘一掷,趁赵敬之视线被遮掩,直刺向他的心窝:
“那就别办了。”
赵敬之跛着一只脚,行动不及他方便,即便占了意识清醒的优势,也实打实地吃了这一刀。
他伸手一抹,盯着满掌的血,癫狂地放声大笑起来:
“符采啊符采,你当真以为我自称为‘臣’,就是臣服于你吗?统御百官、安顺万民,凭你也配!”
赵敬之抓起一把沙土,往符采脸上一扬,得意地看着他弯腰呛得直咳的狼狈模样,咳嗽着按住伤处:
“你,不配。”
他拔出一寸匕首。
“符英不配。”
两寸。
“符康不配。”
三寸。
“卫雍、岑愈、程加益……”他一气儿拔出匕首,抽出手绢压紧伤处,朗声大笑,“普天之下,有资格为人君主的,论起才能品行,不过姜大人一人耳。你——”
赵敬之大不敬地指着符采的鼻子,声音极轻地说:“不过是横在他称帝路上的一块绊脚石罢了。”
“你若认定她只有凭依这等手段才能登上大宝,怎么算是衷心敬服她!”
“我不衷心?”他仰天大笑,眼角甚至笑出了几颗泪珠,“符采,他总顾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因此从不曾对你有过不臣之心,若是没有这分守信,又怎能算是第一等的好君王!我这为人辅弼的,就该替主上料理了这些脏事,让他得以顺顺当当安安稳稳地走上他该走的道路,成就千秋伟业,保佑万世安宁。”
符采握住匕首,压住他那条健全的腿,干脆利落地挑了他的脚筋,喘着粗气地连骂带夸:
“你倒是一条忠心耿耿深谋远虑的好狗!”
听了赵敬之的剖白,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评判这人了。
要说忠诚,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哪家的下属愿为大人真正做到这步田地;可要说不忠,滥杀无辜弑君犯上这种目无王法的大罪又都占全了。
捂着闷闷的胸口,符采伸上胳膊掬了捧水洗脸,清醒了一点,又去漱净口,这才挺直脊背、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敬之:
“朕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儿上,准你留下一句遗言。”
赵敬之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符采啊符采,你死到临头还能这般天真,真是世间少有。”
他慢慢平息下来,说话的声音染上几分翘着尾巴的倦色,得意劲儿没有半分消减:
“连着杀了他两个儿子,卫雍早恨你入骨,能有这等好机会,他如何甘心错过?你还以为符英昏迷、符康体弱是自己稳坐帝位的底牌吗?呵,你不在朝这许久,他早看清了这龙椅究竟意味着实权还是个虚头!”
他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这蠢货,还以为姜大人会与他同流合污,此刻定然派人快马加鞭地往南平村赶,一来稳定刁民,二来嘛,也是给姜大人表个忠心。卫雍手无实权,操纵的小辈又个个儿都不及姜大人位高权重,恨不得都把自己洗弄干净嫁给他做三房小妾,更别说动手杀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王了。”
眯起眼,他静静地伏地听了一会儿,脸上扬起一抹奇异的满足的笑容:
“你听——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