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闻声掀眸,那双眸子漾开沉静,扫过青黛时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审视。
转瞬间,那点审视便淡了,倒像只是寻常抬眼的不经意。
此般应对,恰恰让青黛意识到此人应是见惯了大场面。
在她面前讨巧卖乖、撒泼耍闹,都不明智。
她必定都能胸有成竹、应对自如。
越发提起几分审慎。
终究真心可破一切疑虑。
毕竟青黛这回前来,本就不曾端着虚礼、藏着他意。
“哎呦,老身谢谢小娘子,这是给我坐的?”刘嬷嬷目光如炬,落在矮凳上的视线极快地挪开,反而用眼角余光扫过青黛的糕饼摊,像是在不经意间把周遭情形都纳入眼底。
“正是,地上凉,妈妈如不嫌弃,暂坐可好?”青黛再次垂眸浅笑,纤指扶着矮凳的边沿,往前正了正位置。
刘嬷嬷枯瘦的手却已稳稳撑住青石板,指节微微用力,动作慢却利落,不见老态。青黛适时轻扶了一把,刘嬷嬷这才稳稳坐下。
“你看着甚年轻,倒是生面孔,也在此处设肆?”刘嬷嬷笑着问道。
“妈妈说的是!这绒花和像生花是妈妈做的?手真巧。祝生意红火,青蚨聚盆似汴水。”
青黛赶紧递过来攒盒糕饼作赠礼,特意选了软糯的四神饼和茯苓糕。
不为结识此人,聊表怜恤之心尔。
谁知刘嬷嬷接了攒盒,复又嘱咐,“小娘子勿忧思过度,伤脾脉心神。”
青黛敛衽施礼,正要转身间,忽闻裂帛般呵斥,回眸见一袭杏衫灼灼如焰,如风般迅疾而至。
还未回过神来,她手臂已经应激抬起,握住了急着扬过来的杏色手臂。
掀眸望去,那蔻丹染就的纤指还在张牙舞爪。
一双刁丽眸子来自这位玉面含霜的杏衫小娘子,正目眦欲裂地瞪着她身后的刘嬷嬷。
杏衫娘子,上身着蜜合杏色双丝绉纱直领对襟窄袖短襦,衣长及腰,轻盈摆动着。
外搭月白色清透罗纱对襟窄袖短褙子,领口缀珍珠扣、衣摆开衩,在夏光下熠熠发亮,华贵艳丽。
下着烟霞色熟绢蹙金襕两片旋裙,裙腰下绣赤金缠枝莲纹,相比与上身的艳丽,下身的裙摆可谓光彩夺目,就连莲纹也灼人眼。
且这等双丝绉纱、罗纱面料本就不便宜,可见此人身份不一般。
是何来路,青黛已猜到大半。
青黛只扫了一眼,便绝眼前一黑,全是炫光彩色。
不觉松了手,急急用手去挡眼睛。
谁知这一松懈不打紧,那女子借势将她往旁处一推,气势汹汹地冲着刘嬷嬷而去。
不由分说,便一把揪住刘嬷嬷的衣领,将她从矮凳上拎起来。
“你这老货,竟躲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青黛反手扣住腰间药囊,忽觉人群后人影微动,脑海中竟闪现当归的模样。
她竟然遇事就会想到这人,难道当归在她心里已这般地位了吗?
不觉骇然,额头竟沁出一丝细汗。
青黛的直觉不假。
茶寮檐下,那闪现了一瞬,又隐匿起来的人,就是秦当归。
他英眸凛然浮起一片锐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且观察一下。
他送了货,又跑了几处铺子,探寻「猫女郎」的行踪。
一无所获。
本因此百思踌躇,没想到又得知之前跟踪的几个试药者线索齐齐断掉。
这些人跟踪到了城外,突然便销声匿迹了。
这到手的鸭子飞了,人没救下来,谢判最隐秘的试药点也没探听出来。
又一个一无所获。
日前,父亲将他叫了过去,不知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告知了她亡母的事。
还说到,在八年前曾在虹桥畔发现了行踪,只是那人突然消失了。
考虑到对方带着孩子,估计已然再婚。
估计那时的隐藏行为,也意味着她母亲或许想要遁迹江湖,不复相见的意思吧。
自然,也提出,不能百分百确定那人就是当年的贵妾云琥珀。
秦当归追查母亲下落,追查楚家灭门真相,追究医女案的举动……
种种一切,都被秦侯爷发现了。
侯爷的意思是,希望儿子能够释怀,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秦当归自然是吼着,“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老侯爷叹道,“只因一无所获,怕徒增伤悲。”
这话听着更刺耳了。
当归愤怒怼道,“既然一无所获,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告诉你,我一无所获……是叫你死心。”
看来,现下住在虹桥畔,终究还是勾起了父亲的愧疚之心。
亦或是,父亲还是藏着什么秘密没告诉自己。
当归不想听什么父亲说的,当年如何两情相悦、无奈情深缘浅的话。
只觉,心头一簇火苗刚被点亮,如今又熄灭了。
很不甘心。
还好碰上个触霉头的。
这股邪火,倒是有了发泄口。
“放肆!”随从虎子早攥紧拳头,粗眉拧紧,憨实的脸涨得通红,“此乃相公乳母!末将请命,立斩此獠!”
“且慢。”秦当归微抬手臂,袖口随动作轻扬,带出几分落拓潇洒,目光沉了沉,“此事何至于动气!不急,小娘子定不会袖手旁观,我们只需从旁配合,我有一法,附耳过来……”
虎子凑耳听了,先是张大嘴愕然,随即挠了挠头,嘿嘿笑起来,
“将军这法子绝了!末将刚还觉得您太稳,原来早把老夫人的安危放在里头,将军果然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末将拜服。”
待虎子领命而去,秦当归已隐入人群。
忽闻喧哗声起,见倩影一闪,似新柳扶风,已横挡在乳母身前。
是青黛!
虽形单影只,却青竹立雪,自有一番铮铮气度。
细观之孤女热肠,竟觉眼眶一热。
青黛反手擒住闹事者手腕,动作利落得紧。
当归不由驻足凝眸,按兵不动。
喃喃道,“我就知道,小娘子果然义胆侠心。”
但见:
玉颜映日生光辉,纤指擒腕势如钳。
柔中带刚好气度,恰似雪里一红梅。
当归不觉怔然:“从前那般守拙安静,审慎小心之人,如今已成长地这般果断了,领兵杀敌亦无不可!”
见青黛侠义心肠,竟将那护乳母之心减了一分,蓦然地放心起来。
当是时,杏衫娘子将刘嬷嬷的衣襟攥得生皱,指尖金镶玉护甲刮得粗布嘶嘶作响:
“老虔婆!怎么不说话了?是吓死了吗?”
刘嬷嬷面不改色,目光依旧冷静如前,“小娘子突然冲出来对着老身发难,也不说原由,让老身不明白。”
这话一出,杏衫娘子蹙着的眉不由得一松,目光游移间,便松了些力道。
当街上,这般无礼斥责,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她立刻眼一立,云鬓倾起,仰头质问道,“你这绒花不到半日便散了架,害得我在飞英宴上被笑作碎花娘子!你现下可明白了?”
刘嬷嬷镇定中噗嗤一声浅笑,也不动手拨开杏衫娘子的手,也不反抗,反而可惜道,“哎,你搅扰了我吃早饭,害的我半块炊饼掉在了地上。又说了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来指责我,老身……不仅越来越糊涂了,反而这浑身都不爽利了,难道小娘子是当着这许多人、无缘无故地谩骂我,无凭无据地就要杀了我不成?难不成,贵女就能随意草菅人命?”
刘嬷嬷这是将现代的碰瓷反向应用,用来自保了。
青黛虽不赞同,但转念一想,作为一垂暮老者,确实除此之外,恐别无他法了。
杏衫娘子脸上顿时漫上一层惊慌之色,眸子如震,一时晃了神儿。
正是适合旁人出面调停之时,只是青黛不明白,为何这些摊主都不吭声,反而像没瞧见似的。
她也顾不得那许多,再次走上前去,敛衽行礼,其言和悦,“娘子妆安!小娘子出气事小,失了体面事大,烦请三思。”
这话正中杏衫娘子心思,她狭眸微蹙,终松手,气势有些委顿,颇潇洒言曰,“我会和你们一般见识吗?我今日,本就是来讨个说法的,也不是要把你好歹,自不会以弱凌强!刚才是我一时急火攻心,失礼!”
刘嬷嬷抚了抚衣领,对着青黛浅笑着,缓缓点头,目光里暖意盈盈。
“不知娘子是何日买了……”青黛话还没说完,不知从何处冲出一蓝衫娘子,忽将一胭脂红色的牡丹绒花,猛甩袖子掷于青石板上,湘绣鞋尖狠狠碾过,嘴中嚷嚷着,“就是你!老虔婆!这破花艳俗花样,教人疑某是瓦子巷的!”
杏衫娘子本来有些颓废之态,现下忽地振奋,“看吧,不是我一人诬陷你!这还有人也吃了你的亏呢。”
就好像只要三五成群,便能将控告定实。
这是要众口铄金的意思吗?
回眸间,那蓝衫女子映入眼帘,更是一亮丽之人。
上身穿宝蓝色,精纺苎麻交衽直领宽袖襦衫,系同色丝带。
外罩浅青色罗纱对襟无扣短褙子,衣身织缠枝暗花、领口袖口盘金绣卷草纹。
下配石青色薄纱销金缠枝莲纹疏褶一片裙,裙腰缀宝蓝织金云纹带。
薄纱销金纹样添奢,盘金绣精致,清凉中透着高贵气。
杏衫娘子来了精气神,从桐木花架上随意拈起一朵牡丹花,娇红花瓣上的金线还映着溽暑之月独有的精阳的浮光。
她却故意将花先是对着周遭的摊主和顾客们晃了晃,然后气势雄赳地举到刘嬷嬷眼前,声音里带了几分挑明的锐利,
“嬷嬷此物作价几何?”
市集上刮起了一股热风,随蝉鸣躁动了一层层窃窃私语的浪潮。
“八十文足陌。”刘嬷嬷目光狐疑地扫过那朵绒花,又飞快瞥了眼周遭驻足的买客,手悄悄往袖笼里缩了缩,指节在粗布上捏出几道印子,却依然镇定如斯。
那女子嘴角忽地扯出怪异的弧度,高高举起了绒花,猛地收紧五指,攥紧绒花,只听咝咝啦啦的一阵悉索声,那花朵已在杏衫娘子掌心变了形。
再摊开手掌时,绒花多已不复从前牡丹绽放的形态,金线已然杂乱无章,花瓣也扭曲的厉害。
她柳眉倒竖,狭眸一挑,咯咯笑起来,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旁边卖书画的小贩停了吆喝,“咄!三日前,我同姊妹来买,你分明索价百文!今日换了个地界,倒敢压价欺人?老虔婆!被我抓了个正着,你还想骗人吗?”
嗯?什么章法?这不和逻辑啊。
青黛顿觉,这人是来泄私愤的吧?
若是寻常讨说法,要么求退款,要么求赔偿。
也不至于上来便毁了人家未出售的商品。
尚且还没付钱呢,又不是你的!
真是天佑版发癫呢。
也可能她就是个糊涂的大小姐吧。
刘嬷嬷慌忙叠手赔笑,眼角却瞟着围观者越聚越多,笑声里藏着几分发紧,
“娘子恐记差了!老身虽然是走街串巷卖绒花,但却童叟无欺。价格一贯都是拿的定,端的平。这牡丹绒花是细绒绣的,八十文;通草做的才三十文,但凡是老身的常客都知晓,怎敢欺心?并非因换了地界,便压低价格;更不会因您是贵人,肯赏脸照顾老身的小玩意就漫天要价。”
“你?”杏衫娘子双唇翕动半晌,却没说出话来。
“且娘子今日毁了的这花也是值八十文,为自证清白,老身便算送与娘子撕闹一场,平息娘子怒气也好。还望娘子信老身,不是那等黑心钻钱眼的奸商才好。”
杏衫娘子明显怔愣了一瞬,喃喃道,“你……竟肯不要钱?哼!我又不是给不起!”
“老身诚心赔礼,请娘子笑纳。”刘嬷嬷嘴角微微扬起,垂眸道。
这话一出,杏衫娘子倒玉面飞起红霞,整个人急的双臂忙掇,急地从袖口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不用找了!”
瞧见误会很快便要澄清,蓝衫娘子突然走近些,启唇道,“哼!谁与你狡辩!”
扬声时钗环都晃得厉害,眼见她眉毛要飞起。
青黛也款款前移了数息,方才庆幸还好自己没走开。
事起时,青黛自忖刘嬷嬷能应付的了杏衫娘子,且杏衫娘子似乎也讲理。
便不打算介入太深,反扰了刘嬷嬷的节奏。
只是这蓝衫娘子不像是个好相与的,气势远远胜过杏衫娘子。
看来,杏衫娘子主意未定,似开始摇摆了。
虽然蓝衫娘子出场在后,但没准是她撺掇着杏衫娘子闹这一场呢。
且眼下,好几名使女模样的,匆匆赶来,像是才追上她们的主子。
青黛势必要挺身而出,以免刘嬷嬷人少挨了欺负。
蓝衫娘子上前一步,袖管一甩,指尖直指刘嬷嬷的花架,语气又急又厉,
“诸君共评其理!这婆子安敢欺心?她卖的绒花看着光鲜,内里花蕊竟掺着苎麻丝,偷工减料还敢乱定价!”
言毕,她从袖中掣出半朵残破的绒花,指尖捏住花柄,啪地一声照刘嬷嬷面门掷去。
残花落在青石板上,露出里面混在绒线里的浅黄苎麻,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原来如此」的议论声,几个使女齐声喊道,“必须得给她点教训。”
就要拥将上来……
***
所谓:
隐市观风起,临危跃锐姿。
昔年持重女,今已化兰芝。
(初稿创作于2025/6/17,精修于2025/9/15,万福泉源于晋江文学城首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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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53章 杏蓝寻隙滋花事,青黛挺身卫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