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搀着厌离走到了周喜福家门口,他家房门紧闭,鼾声如雷,听来不像没人的样子。
“……果然。”厌离低低说了一声。
刚说完,阿满就松了手。
□□砸在地面的闷响让他忍不住哼出了声,额头还撞到了周喜福家的门扉,哐当一声。
门内鼾声一歇,一道含糊的女声在内响起,“谁啊?”
说着,明黄的烛火也点了起来。卧房门开打,绵布夹杂稻草缝制的布鞋带着人体本身的重量钝钝响。
厌离只来得及瞪一眼跑走的阿满背影,回头,门内就走出了一个实际年龄二十几,但面容年龄绝对上三十了的女性。
是周喜福的媳妇,赵大花。
“当家的?!你怎么在外面?!”
赵大花震惊得不断扭头看向房内,又看向门口。一时神色警惕起来,抓着木门的手背青筋蹦起,大有不对就掩门而逃的打算。
“咳咳咳……”厌离压不住地咳了好几声,实在是受不住那声当家的。
也扛不住陌生的赵大花对他的亲昵语气,就算他知道这喊的是周喜福……
见厌离咳得剧烈,那张脸也是自家丈夫。赵大花纠结之下,还是果断往后退。
“门没关,当家的你这是去哪儿了?”
她后退的方向有一把铁榔头,好好摆放在专门搭建遮雨的小茅草棚下。
厌离踉跄着走进去,缓过一口气解释说:“白日不是遇见麻姑了吗?路上还撞见了黄家媳妇。按不住好奇,就往村口走了走。”
“村口——?!!你去村口了?!”赵大花的手还没搭上榔头,唰地冲了过来。紧紧捏住厌离的肩膀大力摇晃。
神色惊恐惧怕,失声喊出口后,又惶然低了声。像担心招致什么顺风耳的鬼怪似的,压低声音焦急斥道:“你怎么就好奇了?!以前不是不关心吗?!”
说着,扯着厌离的袖口就要把人拉进房间里。
那股焦急的气势实在让人心慌,厌离脚后跟抵住泥地。可刚回来浑身软弱无力的他根本反抗不了,赵大花也意识不到他的反抗。瞬间,他被拉到了房里,手中烛火一灭。
黑暗中,赵大花这才战战兢兢凑过来,小声劝阻:“喜福,我知你心善,但朱潜那事我们家真的帮不上忙。这个时段也没办法找借口搬出村里,你就不能别给家里招来祸害吗?!”
“可麻姑……”
周家村里的内情茫然难解,厌离前后拼图都已得到,就差中间这块。
但村里人对这件事的讳莫如深,他就算仗着周喜福的身份也打听不到多少确切消息。
这不,周喜福的便宜媳妇送上门了。不炸一炸,他遭受的那些不白受了吗?!
“麻姑麻姑!那小蹄子可怜!我们这些要自觉挖眼堵耳的人就不可怜了?!村里都决定了!还能怎么办?!”
想到村里那些宿老和村民的嘴脸,赵大花这般泼辣的女人也控制不住发抖。
“总之、总之,我们没办法……谁叫朱潜那厮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黄大雅那祸害还被他爹献给上面了……他们是绝对不允许泼天富贵落空的……”
“麻姑……你就当她要解脱了吧。小小年纪,却生了一脸麻子,还浪荡,跟朱潜那个天缺之人相交……她是救不了的……”
赵大花虽也算周家村泼辣一员,但大概因为麻姑不是她的负担。同为女性,她对麻姑还是有几分怜惜的。
可当这份怜惜会变成索命的绳套时,她也不介意对那个女孩恶语相向。
厌离大抵懂了些。
……
林不予推开王翠翠与黄天耀的房间门,一股腥臭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昏昏暗,一脚踩入,她踩中了什么绵软的布帛。
附身捡起一看,是女性的小衣。绣着一枝离离柳枝,青翠欲滴。
上面,有两三点血迹。
这不是王翠翠的。
林不予脑海中蹦出这个想法。
下意识抬头往黑暗中喘息传来的床榻望去,眼尾余光瞟见了地上好几件类似她手里的东西。
鼻尖那股窒闷的气味好似有了来处,既甜腻又腥臭……
望见床榻上那块“人干”时,林不予从没想过亲生父母也会对子女这般苛刻。
病弱的,被取名天耀的成年男性,在那昏暗的帐帛间,躺得像个没到十岁的孩子……
若不是那断断续续的痛苦闷哼还在涌来,林不予想,她大抵会以为黄进是要她给他儿子赔命。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黄进那老东西那么迫不及待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归天。
弯腰一路拾起这几件不知谁人的小衣,林不予捏在手心。既不想扔到床榻上,也不想放置在屋内圆桌上。
它们烫手,却也让她胃里翻滚着酸水。
恍神盯着床榻上那身形萎缩的男子,林不予的视线渐渐滑落到让他这般废人也能得享他人尊严乃至性命的地方。
真是好长久的路途……她能站在这里评判见证过去的荒唐,以一个女子的身份。
“……翠、翠,你回来了……”榻上那人艰难活动头时瞥见了她。嗓音嘶哑愉悦,露骨白光直盯着王翠翠这副十四岁的身子直瞧。
农家女,还是被丢掉也不会有人关心死活的孩子,谁能指望她有健康强壮的身体呢?
干干瘪瘪,跟长豆荚干枯缺子的样子没有不同。脸颊凹陷出一个窝窝,头发稀疏枯黄。
若不是脸上这双盈盈水眸,王翠翠也当不起一个翠字。
但跟床上那位枯瘦人干的天耀相比,她尚还算有几分实际。
林不予不知该怎么回,王翠翠的身体也不想回。
她们沉默着,用自己那双清亮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走到穷途末路还要拉人垫背的恶鬼。心里不断期盼,让他赶快下一瞬死去。
天缺天缺,这黄家的人大抵都缺了心窍吧。
……
阿满送回厌离,转头趁着天昏在周家村里摸摸打打。
该说神秘界没有影视里那般脑洞大吗?没什么幕后黑手推动他们的死亡。
一切经历,一切见识,只不过恰逢其会,得我所见。
阿满并不了解美酒镇,醒来的年月里也仅听闻过醉相思的美名。好奇过,但盛名之下的现实太过残酷。
酒无酒味,名不副实。
这是大众对美酒镇试图自救后出产的每一种酒液评价。
太过一致的论断,总让人怀疑里面有什么内情。
不过当时的阿满并不在乎,她又不是那群猴子,不喜欢喝酒。
但现在嘛……
鹿角,黑肤,操使橡树藤蔓……跟越山那群臭玩意儿特征完美符合了。
“果然不愧是宠儿啊,销声匿迹那么多年,居然还有活着传承下来的血脉吗……”
阿满蠕动唇瓣嘀咕,跨骑在墙头,望着周家村村口方向眸光深远。
她回去睡下了。
眼一睁一闭,昏沉天色泛起浮光。
劈里啪啦的烧灼爆竹声在家家户户门口响起,阿满开门一看,东巷独独麻姑家门口悄无声息。
见她开门,那些喜笑颜开的村民瞬间表情收敛。一双双沉默的眼一同落到了她身上。
阿满毫不畏惧地回看,算是两方的人马一时僵持在门口。
直到柳三娘起身出来,咋咋呼呼叫骂开来。
“今儿个是什么大好时日!家家烧爆竹不成?吵吵吵!今日天可还没亮透啊!“
一手攘开阿满,柳三娘虎着张脸取代了她的位置。
阿满踉跄了两步,还是控制不住看好戏的心思,又探头从墙头看了出去。
那些村民看见麻姑不说话,看见柳三娘倒是开了口。
一个个慢条斯理挽起袖口,眼珠转也不转地盯着柳三娘。冷静询问她:“彦哥儿是在红水镇林夫子家读书是吧?”
柳三娘凝眉,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什么。不善眼神冷厉似鬼,幽幽瞪着开口那人,反问:“周牛,你什么意思?”
阿满原先开门也只开了条缝,仅供脑袋钻出去查看。
此时顶替她位置的柳三娘也只有脑袋探出门,掩在门后的小腿悄然往后缩了缩。
还没清楚什么,身体本能倒是反应了过来。
阿满也不看了,小跑着冲入厨房。提起家里唯一一把菜刀塞到手里,静待着。
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是美酒镇的前身。她们这些误入者能旁观些许人性,已算倒霉至极。
过去无法改变,这是既定事实。
果不其然,就算阿满抢先抓了菜刀在手。
麻姑家的房门还是没抵住门外那些心怀不轨者半秒。
随着泥墙和木门轰隆倒塌,柳三娘被压在了门下。周家村的村民,实际算来该是麻姑血脉相连的亲人的人,一拥而上踩踏过门板。
柳三娘哎呦哎呦痛呼到没声。
阿满……麻姑手中的菜刀被打飞了出去,仅一个成年妇人便按住了她。
他们的声音交叠,在她耳边述说着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苦衷。说到最后,人声叠人声,他们倒还责怪起麻姑来。
“说来都怪你啊,麻姑。”
“长得那么丑就罢了,居然还跟朱潜那聋哑天残无媒苟合。为了我周家村的女子名声,这里是容不下你了。”
“是极是极!送官吧,那些官老爷更不喜你这副丑样。我们也是出于好心啊,你这一生本就枯槁,早早离去也是好的。”
……
推脱,责怪,按上莫须有的罪名。说来说去,这些村民是想要麻姑的命。
阿满现在的感官跟麻姑相连,她被压在地上,细小石子嵌入脸肉,阿满也是如此。
痛不到哪儿去,但灼热瘙痒,却是难忍的缺陷。
天缺啊……谁知是不是后天自己挖掉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