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课,尚可正在上课时忽然看到了尚雪梅出现在窗外,在一旁陪伴的胡友政脸都要笑成一朵菊花了。
在尚雪梅转头看向教室时,尚可移开了视线,专心聆听讲台上的老师讲课。
从小到大,都是尚雪梅送尚可去上学,和老师沟通,去开家长会。
尚闻一次也没到过尚可的学校,每次尚雪梅都说尚可的妈妈忙着工作,没时间。
而尚闻则说是尚雪梅不让自己去,说尚闻一直呆在家里做自由职业者,没有进入过社会,不懂得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得罪别人就不好了。
讲台上老师声情并茂朗读“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说人生短暂,自然永恒,所以不需要计较生活中发生的琐碎小事。
但尚可不这么认为,人生漫长,每一件小事都很重要。
否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全都只是在月亮下不断轮回而已。
尚可想要斩断这种轮回。
下课后,尚可从教室后排走后门准备去办公室,看到林清溪在给裴文君下最后通牒:“你说不说?你真不打算跟我说吗?”??
裴文君低头沉默,旁边的人在起哄,林清溪带着点恳求的语气道:“给我一点提示吧!我真好奇死了!”
尚可直接绕过那群人,去了老师们的大办公室。
尚雪梅正坐在胡友政的座位上,对方还给她端来一杯热茶,茶水热气腾腾,袅袅飘散在空中。
尚可走到饮水机的边上,忽然感觉跟它有点同病相怜。
饮水机每天不辞辛劳地工作,还得听一群人唠唠叨叨个没完,会不会受工伤呢?
胡友政看到尚可过来,用尚可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的脸庞跟尚雪梅说:“尚可平时表现还是不错呢,各科老师对她的评价也比较好。”
尚雪梅漫不经心地把茶杯放在一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是当然,我可是一直教育尚可在学校就要好好学习,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从小时候开始就不太让我操心的。”
“不管是幼儿园、小学还是高中,每次去到学校老师都只表扬她,从来没听过任何老师说她坏话的。”
尚可听完尚雪梅的这番话,真想大力鼓掌,精彩啊精彩,实在是精彩。
她意思是尚可一直都这么听话,怎么突然才上高中就不听话了,肯定是老师的问题了。
胡友政脸色一沉,一直以来自己通知家长到学校来谈话之后,她们对老师的态度都是毕恭毕敬,唯恐自己的小孩给老师惹麻烦,怎么这个尚可是个刺头,这个尚雪梅比尚可还要难搞。
“那倒是没有不听话,只是安全意识有点薄弱呢。”胡友政只好换个话题,力求在对话中占据上风。
“安全意识薄弱?那学校怎么不做好安全防范呢?还能让学生钻到空子的话,说明学校需要检讨一下了。”
尚雪梅没有看向胡友政,只盯着虚空中的袅袅热气。
“哦哦,那倒是。”胡友政收起笑脸,搓着手,佯装叹气道,“学校肯定会尽心尽力不让学生陷入危险的状况中,但学校之外,家长跟老师也要配合教育提高学生的安全防范意识呢。”
尚雪梅站起来,“这倒是,胡老师说得很对呀!我回家之后肯定好好教育尚可,危险的地方一定不要去,这不是幼儿园老师就说过的吗?现在都是个小大人了,怎么还把这些知识给忘记了呢?”
她笑起来,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地盯着胡友政,“胡老师,家里还做着饭呢,我就先带可可回家了。”
胡友政点点头,“诶诶,慢走啊,我就不送了啊。”
“那不用送,胡老师可是个大忙人呢,今天百忙之中抽空见一下我这个老太婆真是辛苦你了。”
胡友政用尽全力,尝试咧开嘴角,欢送尚雪梅,却听到旁边“砰”的一声,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饮水机爆炸了,龙头处炸开了,现在水正哗哗往外流呢。
插线板处也有火星时不时冒出,大办公室天花板上的灯光也一闪一闪。
尚可也被吓得弹到一边,被尚雪梅搂在怀里,责怪道:“胡老师,这饮水机还能突然爆炸,我看你才要注意安全呢。”
话刚说完,灯光就全都熄灭,大办公室陷入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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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雪梅趾高气扬地走在尚可的前面,像高傲的天鹅后面跟着一只丑小鸭。
走在校园里,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她非得跟人打招呼“同学们好”,没人搭理她,她还回头跟尚可说别人的不是:“说不定我还教过她们爸妈呢?真是没礼貌。”
尚可踩着尚雪梅的影子,“那人家不认识你呀,只觉得你是个陌生人呀,怎么跟你打招呼?”
“现在的人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们那时候对老师可是毕恭毕敬,老师说一我们不敢说二,老师说往东,我们绝对不敢往西。
“现在的人主意太多了,太大了。”
“真是担心你们的未来。”
尚可没说话,她觉得她再多说一句,尚雪梅女士就马上要借题发挥多说一百句。
出校门的时候,尚雪梅问门卫室里的门卫:“诶,你知道这路什么时候修好吗?”
年老的门卫叼着根烟上下打量着尚雪梅,没说话,年轻的门卫,端着饭盒,嘴巴里嚼啊嚼,结巴道:“不……不清楚,上……上面没说这个呢。”
尚雪梅不耐烦地走开,嘴里叨叨着,”真是不靠谱,这条路修这么久了还没修好,你们这学校也不靠谱,早说了不让你上这个学校,你妈非说不错,她自己当年也是上的这个学校,我就很不喜欢这个学校。“
“你看看,修个路都这么墨迹,还有你们那个班主任,邋遢得很,看起来一点也不灵光,这样能教好书吗?”
就这么一直念叨到商业街尽头的路口,除了数落别人饭店门口的油烟味道大,还有就是发表了关于精品小店该不该开在校门口,影响学生思维的重要讲话,尚可做耳朵进,右耳朵出。
途中还遇到了尤青一脸郁闷地跟在段三平身后,尚可本想上前打招呼,但怕尚雪梅问来问去,于是作罢。
到修理店取了自行车后,尚雪梅疑惑道:“怎么停在这里?”
“停在别的地方会被人划破车胎。”
“你的车胎也被划破过吗?”
“是的。”
“什么时候?”
“昨天中午。”
“你怎么不说?”
“没什么好说的。”
尚雪梅没说话,直到两人到达小区门口,她又突然问:“找到是谁划破你们的轮胎了吗?”
尚可想起郭达的脸,摇摇头,“没有。”
又说:“但是有人报警了,可能会查出来吧。”
尚雪梅点点头,“那你好好读书吧,别管这些了。”
又说:“我看你在那个监控里鬼鬼祟祟的,是在干什么呀?在学校里就不要干和学习无关的事情嘛。”
尚可将自行车停在车棚下,安静锁车。
“我看之前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上去了,她们上去干什么呀?你看到什么了嘛?”
尚可面无表情,“什么都没看到,所以很快就下来了。”
“那两个人不是什么好学生,不要跟她们在一起玩。”
尚雪梅的语气十分嗤之以鼻,尚可没忍住,于是说:“她们也是看到有人上去了,觉得好奇才跟上去的。”
“学校说了不让上去,你们就不能上去,这有什么好奇的呢?你们学生最应该好奇的就是学习!学习!”
尚雪梅正说着,遇到隔壁的王奶奶过来遛大黄,大黄兴奋地趴在尚可的大腿上,尚可目不斜视,跟着尚雪梅走到单元门,尚雪梅这才满意地跟王奶奶打招呼:“王奶奶,又出来遛狗啊。”
王奶奶拉住大黄,不让它蹭尚可,“大黄!大黄!不要扒拉人家!”
又问尚雪梅:“怎么这个时候一起回来了?”
尚雪梅干笑了两声,“我刚出院啊,准备去超市买点吃的补一下,这不在门口遇到了可可,就先回来给她做饭了。”
王奶奶若有所思,“哦哦,你都是心病,急出来的 ,自己想通了就没病了。”
尚雪梅嗯嗯两声,喊尚可一起上楼。
对于尚雪梅来说,别人的眼光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
所以她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谎言,扭曲一些在她看来关于尚可的无关紧要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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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就看到尚闻的书房打开着,里面传来键盘的敲击声和游戏的音乐声。
“尚闻,你出来。”尚雪梅喊她。
“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以前开家长会不是要很长的时间吗?”
“尚闻,你出来。”
“我这盘游戏还没打完呢,等一下,你们先吃,我打完就出来吃饭。”
尚闻以为尚雪梅喊她出去吃饭,头也没动一下。
“尚闻,你出来。”
尚雪梅喊了第三次
“好好好,我先下了下了,我得去吃饭了,不然得挨打了。”
尚闻从书房走出来,游戏音和键盘音也瞬间消失。
“饭呢?不是吃饭吗?”
不得不背叛队友,提前下线的尚闻出来看到餐桌上空无一物,十分无语。
“可可说你要搬出去住嘛?”尚雪梅坐在沙发上,尚可站在门口,尚闻坐在餐桌边上,三人各自为营。
“对啊,可可说想要跟我一起住。”尚闻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
“可可,你想要搬出去住嘛?”尚雪梅问尚可。
尚可回答,“没有啊,是妈妈想要搬出去。”
尚闻一听,立刻站起来走到尚可面前,朝她使眼色,“什么啊,不是你说想要住得离学校更近一点吗?”
她的嘴巴和眼睛扭动得快速又凌乱,尚可立即大声说:“妈妈,你眨眼睛干嘛呀?眼睛里进灰尘啦?”
尚闻立即泄气,“这就没意思了啊尚可,你干嘛拉我当挡箭牌。”
尚可不甘示弱,自己可不要当替罪羊,“我可没说,是你让我跟外婆说的。”
尚闻又气又急,“你……”
尚雪梅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斗来斗去,终于事随她愿般地充当了和事佬,“好嘛,不要吵架嘛。”
“既然没人要搬出去的话,那就好,还是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哦。”
“我先去超市买菜,等我回来做饭给你吃。”
门关上后,尚闻就来兴师问罪,她抓住尚可的手臂:“不是说好是你要跟我一起出去住吗?可可,你为什么突然改口?”
“你不想跟妈妈单独出去住吗?你更喜欢跟外婆一起住吗?”
尚可挣脱开尚闻抓住自己的手,坐到沙发上,突然问:“妈妈,我爸爸是谁?”
尚闻脸色大变,急步走到尚可面前,问她:“尚雪梅跟你说什么了吗?”
尚可摇摇头,看到尚闻神色慌张,十分不忍心,她觉得妈妈才像温室里的花朵,从未受过外界的一丁点刺激。
但自己必须要搞清楚这个事情,所以绝对不会对尚闻再次心软,她摇摇头,说:“没有,外婆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个事情,我估计她以后也不会说。”
尚闻在尚可的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问她,“那是你的同学说你什么了吗?”
“没有,现在才开学一个月呢,大家都不是很熟,而且高中生没有那么无聊。”尚可看向尚闻,目光真诚,“是我自己想知道。”
“你想要有一个爸爸吗?”尚闻也回看向尚可。
尚可觉得尚闻这时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在真的关心自己的心情,想要为自己解决目前遇到的烦恼。
“不想要,但我想知道他是谁。”
尚闻将自己的脑袋放在尚可的大腿上,语气柔软,“可以不要问吗?可以把这个当做我的个人秘密吗?”
尚可抚摸着尚闻的头发,轻声回答,“可以,但我想问另一个问题。”
尚闻抬起头,“什么?”
“妈妈你现在多大年纪了?”
“我好像一直不知道你多少岁了,你也从来不过生日。”
尚可目光坚定,似是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尚闻了解尚可,她肯定是想了许多,做了许多的思考和准备,心里也有了答案,现在只是跟自己确认她内心的猜测是否正确。
尚闻目不转睛地盯着尚可,除了尚可刚生下来的时候,她还是第一次长久地凝视着尚可。
“真的长大了,明明我记得你是婴儿时候的样子,蹒跚学步的样子,第一次跑到我面前喊我妈妈的样子,完整背出一首诗的样子,快乐过生日的样子,第一次来月经的样子。”
“还是没意识到,你居然都长到这么大了。”
“可能我的心理年龄一直没长大吧,我一直停留在那个夏天。”
“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事情,也许是别人无意间说漏嘴,是尚雪梅突然生气于是故意说出来,或者是等你成年之后我自己跟你说,没想到是十五岁的你自己问出来。”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妈妈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怀了你,然后生下了你。”
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尚可缓缓地闭上眼睛,因为接下来她想要问的问题更加残酷,但她必须在此刻面对。
“你是因为我才不上大学的吗?”
尚闻摇摇头,“不是的。我知道你可能在想,如果你没有出生的话,我会不会有更好的人生。”
尚可睁开眼睛看向尚闻,第一次觉得尚闻像一个成年人,她在剖析自己过去,而不是当一个埋在沙地里的鸵鸟。
“我的人生现状和你无关,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当然也怨过你,恨过你,幻想过自己没有生下你。”
“看到你一天比一天沉默,小小的一个人似乎要被巨大的羞愧和内疚淹没掉,我还是没有勇气来告诉你真相。”
“幸好你比我勇敢,能够主动来问我,让我也松一口气。你不像我,真好。”
“我还有一个问题。”尚可问,“你是因为我才忍受外婆的吗?”
尚闻再次摇头,“是也不是,这是我的人生课题。”
“外婆当初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她希望我可以努力读书走出这座小城,但我当时实在叛逆无知,于是才有了你。”
“你的外婆接受了你,也接住了我,就像你被巨大的羞愧和内疚淹没掉,我也一样。”
“你在忍受我,我也在忍受外婆。你很勇敢,帮我在面对我的过去,如果我有你的勇气,我也可以勇敢面对外婆。”
尚可抱住尚闻,“妈妈,当你有勇气的时候,我会感觉到,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搬出去住吧。”
“嗯!”
尚可现在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家族孽障轮回到自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