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水打在脸上,滑过脖颈。
双手来回翻拨脸上的水,从额头翻到后枕。
田薇薇紧闭眼睛,把自己埋进水里。
水声流入耳朵,彷如置身水帘洞内。
嘴唇微张,代替鼻息,冲涮灵魂。
指尖划过头皮,乌黑直发被划分出一缕缕细秀。
“嘭!”
是大门合上的声音。
田薇薇一双黑圆圈紧盯镜子里的自己,半目悲凉半目怨。
脖子上的粉色毛巾,正在吸干发尾滴水。
侧目扫过冷清的客厅,地上酒渍被清理干净,独留半瓶酒和两个空杯子。
扭头返回房间换上睡衣,回到只有自己的世界。
客厅的灯没关,房间的灯没开。
湿哒哒头发蹭在李雪的被子上,双臂抱拥,双腿夹紧。睫毛扇打被褥,眼皮困住双眸,强行压抑心酸倒流。
光线变化唤起她的意识,缓缓提起眼皮,李雪就站在房间门口。
坚实的身影背光而立,田薇薇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两卷纱布握在手上,子弹碎片给右心房刮开一道裂口。
李雪放下颤抖的手,“你怎么不睡自己房间啊?”
田薇薇双眸低旋,缓慢地撑起上半身,长发垂落,被单隐约显现水印。面目在暗房陪衬下更显阴冷,“你不是走了吗?”
“家里没纱布,我下楼买了些回来。”睫毛掠过瞳孔,回转180度,“出来把手重新巴扎一下。”
深夜的尚励国,只有她们的窗还透着暖光。
右手悬空,血渍和药黄残留在纱布上。
“你这是怎么弄的?”瞳孔跟着心脏发抖,李雪抬起田薇薇的手,星罗密布的小破口跟掌纹形成新的人生版图。
田薇薇只是一味看着李雪,温柔而急切的关怀,仿佛捡起旧日生活小碎片。
“你洗澡的时候,还是先把纱布拆了吧。看你这笨手笨脚的,这么大的人也照顾不好自己。”李雪埋头处理伤口,“有些地方都发脓了,就是你泡水泡的。”
抬起头,才发现田薇薇眼角上扬地注视着自己。
“我跟你说话呢,看什么啊?”
“看你好看,特别是你心疼我的时候,更好看。”
李雪选择性失聪,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轻点轻碰,“疼吗?”
颤抖的手不自觉回缩,“不疼。”李雪像是田薇薇舍不得吃的蜜饯,光看就能解苦。
“好了,你明天洗澡前记得拆。”
焕亮的白纱布缠在手上,田薇薇反复欣赏。
李雪收拾好医药箱,站了起来。
“走吧,帮你吹干头发。”
田薇薇一双清澈大眼已成汪洋,涟漪一圈圈挡住视线。
她站在镜子前,嘴角微微抬起,“你以前也是这么帮我吹头发的。”
“以前你老爱动来动去,哪有现在这么乖。”
李雪半张脸露出,田薇薇仿佛看到以前那个会跟自己撒娇的姐姐回来了。
吹风机噪音很大,尤其在静默的洗手间里,回声荡漾,冲撞本就躁郁不安的心。
李雪细长的手指,指节突出,如熊猫最爱的竹子。
顺入发丝,受热风洗礼。
“你不要走好不好?”
垂下的眼眸,瞄准镜子里的李雪,田薇薇十指扣住洗手盆边沿。
水珠凝滞,热风有一刻灼伤了黑发。
“你也看到了,这里就我在住。你的房间还是从前的样子。”
“……”李雪咬紧腮帮子,“公寓大楼来往的人太多了,我很容易被发现的。”
“我可以把他们都赶走!”
吹风机停歇,田薇薇紧盯镜子,李雪正在斜后方皱着眉头。
“我不想影响别人,况且公寓突然清空,只会更容易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田薇薇转身,两双眼睛同时发射脑电波,在无言中说服对方。
一边是冰川遇上暖阳,极速消融成海,散发水蒸气。
一边是沙漠碰见绿洲,久旱逢甘露,沙土软化。
电线捆绕吹风机手柄,回到抽屉里。
李雪背身离开,留下田薇薇暗自掀翻巨浪。
“你先出去一下行吗?”李雪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手里捧着百合花香的睡衣套装。
一行热泪落下,转眼蒸发殆尽,田薇薇瞳孔失措,慌忙四窜。
花洒冲击理性的残骸,声音传出门外。
田薇薇抱着双腿,蹲在洗手间门口,陷入沉思。
她曾经以为,她们还有无数共处瑕光。
从前每次回到公寓,尽管没有光亮,没有声音,心里却有一份踏实。
直到李雪被尚励国政府驱逐出境,自己的心里只剩一个缺口。
原来再熟悉的地方,没有了牵挂的人,也会变得陌生。
李雪不在尚励国的三年,她起初会独自去逛她们去过的地方。
后来,她会去探索她们聊过想要去,却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再后来,她选择躲在她们的回忆里,那里只有她们,过去的她们。
“你坐在这里干嘛?”
李雪站在洗手间门口,田薇薇身旁。
“地上凉,起来吧。”
从田薇薇身前走过,李雪还是那个会照耀自己的明月。
“在这罚站呢?”
李雪再次经过她面前,径直走进自己房间。
田薇薇看懵了,就像海水也分不清自己来自冰川还是地下。
她就在自己眼前,钻进自己都久未宠幸的被窝,“你不睡,我自己睡啦。”
“你是要跟我换床睡吗?”田薇薇变回18岁的懵懂模样,轻声试探。
“你也别睡那,被子还是湿的,盖了会感冒的。”
“那我睡哪?”
李雪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这啊。”
两人同盖一张被褥,大熊猫圆润的眼珠子凝望被窝里的小黑豹,清澈而虚幻。
“桐姐,我真的不是在作梦吧?”
“很晚了,赶紧睡觉。”
这晚,她们没有追究过去,也没有谈及彼此。
被窝里只有两只手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阳光穿透白纱,洒在田薇薇脸颊。
身旁空置的床位,是意料之内的失落。
睡袍橫跃、裹紧,慵散眼神切换回战斗模式。
拿起餐桌上的纸条,“记得吃早餐&回到你自己的生活”。
芝士鸡蛋三明治,指纹触碰冰冷的瓷盘,划过边沿。视线飘向窗外,雾霾折射阳光,刺入眼眸。看不清的不只景象,还有人心。
卫星电话响起,田薇薇深吸一口气。
“我见过谢雪了。”直升机螺旋桨和金赤恩的声音合二为一。
“魏医生怎么说?”
“谢雪醒了,我跟她在探视室聊了很久。”
严格来说,田薇薇的湉睡时光,金赤恩都在跟谢雪谈话。
“什么意思?”
“……”对岸的沉默,加速田薇薇眉头紧锁。
“说话。”
“她……可能中毒了。”
“什么叫可能?怎么中的毒?雪姐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先别激动,这只是猜测,魏医生还要进一步核实。”
“需要什么设备?我现在去安排。”
“不用,目前……还能应付。”
“你也知道我的脾性。”田薇薇如林间捕手,涌起卧蚕,蓄势待发。
“谢雪去当蟋蟀了。”
田薇薇怒瞪大眼,眼皮越过黑眼圈,错愕和惊恐同时溢出眼眶。
“她打了好几场,是在蟋蟀笼里晕倒的。”
“她……”田薇薇吸了好大一口气,从嘴巴进去,从鼻腔呼出,“继续说。”
“初步检查报告显示,她体内有一种病毒体正在快速流窜,刺激白细胞生长,但同时会导致白细胞快速死亡。魏医生估计,就是它在影响谢雪的新陈代谢,让她突然身强体壮,也让她瞬间精神失常。”
“哪种病毒?”
“还不清楚,魏医生也是第一次遇到。”
“你帮我多盯着点,最近不要离开基地。”
“V计划那边?”
“不用管它,毕社长的实验还没完成。”
前些时间,金赤恩独自乘坐直升机,顶着艳阳,受到杨姊颂亲自迎接。
途经她身边,金赤恩昂头略过。
“魏医生,好久不见。”
“金赤恩?原来杨狱说的贵客,是你。”
两人边说边聊,杨姊颂忍气吞声跟在身后。
“谢雪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刚刚醒了。”
“她为什么会晕倒?身体出问题了吗?”
“是身体的问题,但……”魏传扭头向后,瞄了一眼。
“你直说就行,小田派我来的,你不用担心。”
他们坐到行政区接待室,金赤恩上次见狱警的地方。
所有狱警都被谢绝入内,包括杨姊颂。
金赤恩拿出卫星电话放在桌上,魏传也掏出谢雪那台。
“现在你可以放心说了?”
“其实……”他眼神闪缩,嘴唇裂纹清晰可见,“是谢雪参加蟋蟀斗,在蟋蟀笼晕倒了。”
“她?不会吧?”金赤恩印象中,谢雪是个拿杯水都会手抖的病坏。
“是我疏忽,这事怪我……”
“这到底怎么了?她哪来的本事去当蟋蟀啊?”
“说来也奇怪,小雪从冷冻舱出来,整个状态都跟以前大相径庭。她说体内有冷热两股能量,我也没听懂什么意思。但不夸张地说,她现在可以徒手打赢这里所有狱警,是所有加起来。”
金赤恩在魏传眼里读出恐惧,“因为睡了三年?”
“我觉得不是,就算一个正常人,也不会因为长时间沉睡,而获得比以往更强大的力量。”
“所以是怎样?你查出来了没啊?”
魏传默默摇头,叹息。
“不过,我在她体内检出一种新病毒体,流窜速度惊人。这种病毒体未在大众资料库记载,我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弄清楚。”
“我让小田安排。”
“不!先不了吧……”魏传眼珠跳来跳去,频频眨巴,“她那边牵一发动全身,小雪可能会被盯上的。”
金赤恩迅速查看四处角落,“我要见她,帮我安排一下。”
“她刚醒,现在可能不……”
“小田的意思,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
“好吧,你先去探视室等着。”
接待室门外,两名狱警把守。
杨姊颂看着魏传,焦急走过自己办公室门前。
下一秒,两名狱警也带着金赤恩,从自己眼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