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光被这场超乎预料的爆炸震得耳朵失聪,眼前发黑,短暂地陷入昏迷片刻后才恢复知觉。耳边隐隐传来呼喊惊叫声,所有的声音传入耳中都变得失真,心脏紊乱,浑身发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身上压了一个人,对方沉甸甸的,千斤巨石也似,无端让付明光想到过去被尸体埋藏的窒息沉重感。
付明光猛的睁开眼,才看清了压在他身上的人,是沈元章。
沈元章双眼紧闭,头发凌乱,已经人事不省。爆炸前的种种在付明光脑海中复苏,付明光心头跳了跳,拍了拍沈元章的脸颊,“沈元章,沈元章……”
付明光抬手想将沈元章推开,可手刚碰上对方的后背就觉察不对,一看,指掌间竟尽都是污浊猩红的血。刹那间,付明光脑子空白了一瞬,恍惚里有人在询问他的身份,是码头做工的苦力和匆匆赶来的巡捕,嘈杂吵闹,付明光顿时回过神,抓住一个巡捕的手臂,嘶声说:“医院!快!找辆车送他去医院!”
那巡捕皱着眉,还想多问两句,付明光却自怀中抽出一把带血的法币塞他手中,巡捕见了钱,也不再多说什么,当即招呼人去让人来帮忙。付明光脑仁仍在作痛,可他不知沈元章的伤情,不敢轻易搬动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了几分,才一边伸手在沈元章摸索查看他的伤势。突然,他见沈元章眼皮颤动,竟醒了过来,当即松了口气,“沈元章,你怎么样?”
沈元章唇齿间都是血腥气,头疼得厉害,五脏六腑都像被重重抛起又狠狠坠落,他开口,声音虚弱恍惚,说:“仓库……炸了。”
付明光生生被他气笑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骂道:“扑街!唔炸我哋点会咁惨?!真系差点被你害死!”顿了顿,他想起此前说仓库不爆炸,就要丢沈元章下水去喂鱼,心头莫名一软,“算了,沈元章,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沈元章艰难地吐出一口气,说:“我会死吗?”
付明光攥了攥手掌间的黏腻,语气却没有迟疑,说:“不会,祸害遗千年,你不会是短命鬼。”
沈元章无端地笑了下,被烟火燎得灰头土脸的一张脸不复半点艳色,道:“我也觉得不会……”他想,他才将该死的人都送得七七八八,付明光也还不是他的,他怎么能死?可实在疼得厉害,手指都在发颤,意识又模糊起来,含含糊糊地叫起了疼。付明光骂了声脏话,再顾不得其他,抱起沈元章跌跌撞撞朝路边跑去,所幸巡捕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福特,身边还跟着急匆匆跑过来的荣天佐。荣天佐一见沈付二人的狼狈凄惨模样,脸色难看,忙帮着付明光将沈元章扶进后座,三人上了车,一脚油门直接朝最近的医院冲去。
面粉仓爆炸的威力远超付明光所料,幸运的是他们跑得快,躲得及时,可惜面粉仓爆炸牵连周遭仓库,一时间炸飞的木头一应杂物四射。二人被爆炸余波掀飞,沈元章护着付明光,后背被炸开的仓库碎片击中,一片血肉模糊。到了医院,付明光看着沈元章被人推去急救,长松了口气,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他抓着一旁的椅子,值班的护士见他形容凄惨,身上血还未干,脸颊也刮伤了,便让他去做个检查。付明光自然没有推辞,他朝年轻的护士笑着道了声谢,小护士面颊微红,连忙去准备了。付明光看了眼守在急救室门口的荣天佐,荣天佐身上也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只是他穿的都是深色衣裤,一时也看不出来深浅。
付明光对他说:“荣先生,沈元章在里面治伤,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先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吧。”
荣天佐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了。”
付明光不置可否,也没有再多说。
祸害遗千年不是虚言。
那场爆炸中,付沈二人都不在爆炸中心,付明光除了身上的皮肉伤,还有轻微脑震荡,观察了一天就出了院。沈元章比他凄惨得多,好在没有伤及肺腑,又送医及时,到底是有惊无险。想到这场让人心惊的面粉仓爆炸,付明光简直想将沈元章痛骂一顿,他拎了果篮去探病,沈元章就趴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倒是削弱了逼人的艳丽,多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付明光不为美色动摇,毫不留情地说他,“该!”
“我要知道面粉爆炸这么惊险,还不如直接和他们搏命,”付明光说,“差一点儿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沈元章眨了眨眼睛,说:“我也不知爆炸会如此剧烈——”
付明光面无表情道:“你不知道你让我炸?”
沈元章:“我只是在报纸上看过一个面粉工厂爆炸的新闻,没有亲眼见过。”
付明光冷笑:“现在见着了?刺激吧,差点把你我都变成焦尸。”
沈元章乖乖认错:“是我考虑不周,让付先生涉险,对不起。”
付明光半点儿都不信沈元章的“对不起”,这小子认错认得比谁都乖顺,胆子却大得要命。沈元章伸手想牵付明光的手,付明光抬臂让过,他就握了个空,沈元章脸上也没有一丝尴尬,抬起脸,自下而上地望着付明光,轻声说:“我会给付先生一个满意的交代。”
付明光对上沈元章的眼睛。沈元章这几日虽然人还在医院,可动作一点都不慢,直接以此次谋杀为契机,对冯家斩尽杀绝,在沈家内恩威并施,又好好地拢了一波人心。原本沈元章碍于已故的父亲和沈元朗,即便有冯晟一事,又逢沈二太太“病逝”,沈元章就是想吃下整个冯家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可这闹大的爆炸案直接给了沈元章一个绝好的机会。
斩草除根。
要不是二人逃入码头的面粉仓是意外,付明光几乎要觉得,这是沈元章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码了。
沈元章伸手将病床旁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付明光,付明光挑了挑眉,接过翻看了第一页就看向沈元章,沈元章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付明光。
付明光道:“小沈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沈元章说:“冯家靠沈家提携才有今天,没想到喂出了白眼狼。这是冯家名下的一家翡翠行,他们走运,搭上了一个来自曼德勒的玉器商,开起了这家翡翠行。”
“这家翡翠行就当是给付先生的赔礼。”
付明光看着沈元章,将文件丢在了一旁,道:“沈老板好大的手笔。”
“虽然你连累我遇险,但是说到底你救了我,”付明光道,“赔礼就不用了。”
沈元章道:“我不擅长经营玉器生意,也不打算做玉器生意,这家翡翠行对我来说,用处不大。”
付明光道:“我是挖锡矿,不是挖玉石卖玉石的。”
沈元章朝沈元章眨了眨眼睛,轻声说:“付先生,这就当作是冯家赔偿给付先生的医药费了,还请不要推辞。”他这话说的,竟让付明光嗅出了一点坐地分赃的熟悉感,仿佛是二人合谋才有了这出,颇有些无言。付明光从桌上拿了个苹果,用水果刀慢慢削了皮,道:“马来亚传回来的消息,钟老板他们差不多要返航了。”
这话题跳得太远,沈元章反应了几秒,才想起他说的钟老板是谁。算算日子,沪城前往马来亚,一路顺风顺水,十天半个月将将好,不耽搁的话,的确也差不多该准备返航了。
付明光手稳,能眼也不眨割断人喉咙的手,握着小巧的水果刀,削出的果皮厚薄一致,别有一种美感。沈元章盯着他的瘦削分明的手指看了两秒,道:“嗯,然后呢?”
付明光微微一笑,果皮坠入小篓,刀刃随之滑入果肉,他挑了块苹果喂给沈元章,说:“等赵老板他们折回沪城,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马来亚了。”
沈元章齿尖刚咬上苹果就顿了顿,他叼了果肉嚼了嚼,咽下去,方慢慢道:“我知道。”
付明光也给自己喂了块苹果,酸唧唧的果肉并不合他的口味,他皱了皱脸,切了苹果喂沈元章。二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个喂,一个吃,吃完了一个苹果,付明光慢慢擦干净手,对沈元章道:“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你。”
沈元章问:“改天是什么时候?”
付明光看了他一眼,沈元章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穿着病号服,道:“晚上来看我吗?”
“明光,晚上来看我吧,”沈元章道,“我晚上疼得睡不着,你陪陪我,好不好?”
走出医院,冷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即便是晴天,阳光的暖意也显得单薄。付明光并不习惯沪城的冬天,他将冰冷的手插在羊绒大衣兜里,黎震就在楼梯处等他。
黎震也被那场爆炸吓了一大跳。
没想到只是离开一天,付明光就险些出事。说来也是自钟老板一行人南下之后,沪城各方都在等待观望,不会有人在状态不明的情况下要付明光的命。
黎震心有余悸,不管付明光和他说这次是意外,决意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连带着对连累付明光的沈元章更是不喜。
二人离开时,和荣天佐打了个照面,黎震看着荣天佐,荣天佐看着黎震,双方都只是略略点头,没有说话。
“阿闻,这就是那天晚上在汇中门口和我动手的人,”黎震笃定道。
付明光并不意外,自昨晚见到荣天佐拔出双刀时就有所猜测,他说:“荣天佐是沈元章的人,不用管他,”过片刻,又道,“五哥,你和他,谁能赢?”
黎震脸色严肃,想了想,道:“五五开。”
付明光眉梢一挑,这可难得,没人比他更清楚黎震的身手,没想到这个荣天佐比他想的更了不得,难怪那天晚上荣天佐替他们断后,还能活着追上他们。
付明光说:“没事,暂时沈元章不是我们的对手,”他啧了声,对黎震道,“这扑街仔趁这次机会大赚一笔,他倒大方,还要送我一间翡翠行——”
话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住,猛的反应过来,沈元章这间翡翠行送的并非无的放矢,他曾有意将英租界工部局内一个董事拉入棋局,可惜收效不佳,后来付明光方得知,这位英国董事的母亲极其喜好翡翠!
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