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丰二十一年小满,先帝南宫珕崩逝,年仅十三岁的储君南宫尘于建烽登基称帝。
天方微亮,长街的青石板还凝着昨夜的露气,便被第一辆骡车的轱辘碾出细碎声响,挑着担子的货郎率先掀开巷口的竹帘,木梆子“笃笃”敲着,糖画的甜香混着刚出炉的胡饼热气,顺着半开的窗棂溜进巷边人家,临街的绸缎庄正卸下门板,伙计踮脚将一匹石榴红的云锦挂在竿上,晨光漫过织金的缠枝莲纹,倒比檐角的朝阳更添几分艳色。
巷尾的茶肆里,说书先生刚把醒木拍得脆响,座上穿短打的脚夫、摇折扇的书生便齐齐住了声,唯有铜壶煮茶的“咕嘟”声伴着晨鸟啼鸣,在廊下绕了个圈。
穿布裙的妇人提着竹篮走过,篮里新摘的青菜沾着露水,遇着卖花的老叟便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拂过筐中带着晨雾的茉莉。
不远处的私塾外,几个垂髫稚子正围着糖人挑子,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燕子,翅尖扫过悬在酒肆外的青布幌子,晃得“施元巷”三个字在晨光里轻轻摇曳。
日头渐高时,街面上已是人声喧阗:布庄的吆喝、当铺的算盘声、孩童追逐的嬉闹,混着偶尔驶过的马车铜铃,揉成一团暖融融的烟火气,漫过巍峨的朱漆城门,在都城的晨光里缓缓流淌。
忽闻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伴着随车铜铃“叮咚”轻摇,一辆鎏金马车自街尾缓缓驶来。
车厢以紫檀木为骨,四壁嵌着云母薄片,晨光漫过其上錾刻的缠枝花纹,将细碎金芒映得满街流转;车顶覆着明黄绒毯,四角悬着银线流苏,风过时轻轻垂曳,扫过车轮旁雕花的铜饰。
车帘半掀,露出一角杏色绣裙。年约十来岁的女童跪坐在铺着白狐裘的车座上,梳着双短髻的小脑袋轻轻探出,鬓边素花坠子随着动作晃出细碎光泽。
她指尖缠着帘角的银线,乌溜溜的眼珠先凝在街边糖画摊——那小贩正将熬得琥珀般的糖汁淋在石板上,转瞬便勾勒出跃然的游龙,惹得她小口微张,睫毛轻颤。忽有卖花老叟挑着满筐茉莉走过,清甜香气透过车帘缝隙钻进来。
女童忙转头去看,见竹筐里的白茉莉沾着晨露,被红绳一束束系着,正随着担子晃动轻轻摇曳。她忍不住伸手想去够,指尖刚触到微凉的帘布,便听得车外传来茶肆伙计的吆喝:“新沏的雨前龙井哎——”,目光又被街对面挂着的皮影戏幌子勾了去,小脸上满是好奇,连身旁母亲递来的蜜饯也忘了接。
街角突然窜出几个追着风筝跑的稚子,银铃般的笑声漫过来,女童顿时笑弯了眼,鼻尖抵在微凉的云母车窗上,将长街的热闹与鲜活,一一收进眼底。
“母亲,瞧这城中光景当真有趣极了!”女孩惊呼着指给一旁一脸宠溺的妇人瞧,妇人满眼笑意地给女孩整理着额角的碎发,朱唇轻启:“云初乖,待会见到皇兄万不可这般无礼。”
女孩笑眼弯弯:“母亲已说过多次了,孩子早便牢牢记在心里了!”
“如音,今日之后还是唤云初景一吧,朝中人多眼杂,若是落人口舌就不好了。”一旁浑厚的男声响起,景如音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只强撑一抹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吾儿恭顺,日后便要唤作南宫景一了,景一可谨记在心?”男人慈爱地看着女孩,温柔地问道。
女孩虽不解,却也乖巧地点了点头。
朱漆宫门洞开时,攥着母亲衣角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将那方绣着金桂的锦帕掐出几道浅痕,鎏金铜钉在晨光里泛着冷亮的光,比她在家中见过最华贵的铜镜还要夺目,门内探出的藻井雕梁如九天垂落的云翼,彩绘的鸾鸟似要振翅飞出,将满殿流光都驮在羽翼之上。
她怯生生抬眼,只见母亲鬓边垂落的珍珠耳坠随呼吸轻晃,坠子上的碎光落在眼睫,让那双杏眼添了层朦胧的水色,景如音牵着女孩的手紧了紧,母亲偏头在身侧低念:“莫慌。”这才叫她稍稍放松了些。
随引路的小侍卫过了宫门,女孩的目光便被殿柱上盘绕的金龙摄住——那龙鳞像是用金箔一片片贴就的,龙睛嵌着赤红宝石,日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正照在龙睛上,恍若真龙睁眼。
阶下白玉栏光可鉴人,映出她襦裙上绣的折枝金桂,倒像是将园子里的春色裁了片,不小心落在这庄严殿宇间。
她步子迈得极轻,绣鞋踩在金砖上,竟听不见半分声响,只觉周遭的香气愈发浓郁,像是大殿内的熏香混着御花园飘来的牡丹芬芳,肃穆之感裹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忽然有内侍高声传报,女孩惊得往母亲身后缩了缩,却在探头时,一眼撞进满殿更盛的光华里——那是比她平生所见的所有珍宝加起来,还要耀眼的、属于帝王家的辉煌。
“荣王殿下归朝!”只听殿外内官一声响亮的传唤。
檐下悬着的鲛绡宫灯还凝着少许晨露,大殿之内,玄色龙袍的少年天子闻之立刻搁下手中朱笔,随即激动地站起身来。
阶下那人一身褐色锦袍,腰束玉带,鬓边虽染了几缕风霜,眉眼间依旧是当年教他骑射时的温朗模样。
“臣,南宫岚炀,参见陛下。”荣王携妻女屈膝欲拜,袖角扬起的瞬间,却被一道明黄身影快步扶住。
少年天子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声音里藏着难掩的颤意:“皇叔快免礼,侄儿……侄儿等这声皇叔……等了整整十五年。”荣王抬眸时,正撞进少年泛红的眼眶。
当年还需他俯身才能牵住的孩童,如今已长成能独掌乾坤的帝王,却仍在看见他的刹那,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雀跃,他指尖轻拍对方手背,语声温润如旧:“陛下如今已是万邦之主,臣在外听闻陛下亲政以来勤政爱民,未负先祖所托,皇兄在天有灵定会欣慰不已……”
“若无皇叔当年留下的兵书与治国策论,侄儿怎能如此顺遂?”少年天子拉着他往殿内走,目光扫过他鬓边银丝,声音软了几分,“皇叔皇嫂一路劳顿,快坐。现下池中菡萏长势极好,侄儿今日一早便叫御膳房备了您爱吃的莲子羹,还是按您当年教侄儿的法子炖的。”
窗外日光斜斜照进,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帝王,一个是久别归朝的宗王,君臣之礼在这一刻悄然淡去,只剩下跨越岁月的叔侄情深,在暖光里静静流淌。
一旁的女孩紧紧依在母亲怀里,低着头怯生生地站在一边,南宫岚炀忙介绍着还素不相识的几人:“陛下,此乃臣妻景氏与爱女景一,夫人、景一快些拜见陛下……”说着母女两人再度屈身行着大礼:“拜见陛下……”
“快快请起,不必拘礼!”说着亲自搀起两人,抬眸间,少年炽热的眼神与少女温软的目光相交汇,璇玑宫外淡然的风卷着龙涎香,落在少年天子鼻尖,他指尖沾着朱批的朱砂,此时却好似耳尖也在悄然间一并被朱砂染就。
许是风动惊了她,少女大胆地抬眼望他,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撞进他眼底,那双眸子太亮,似盛着春溪里的碎月,睫毛轻颤时,竟让他忘了呼吸。
他见惯了先帝宫妃们的浓妆艳抹,见惯了朝臣的谨小慎微,却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模样——像初绽的荷,像新抽的柳,像他幼时在御花园里撞见的、第一只停在指尖的白蝶,软得让人心尖发颤。
指尖的朱砂不知何时洇了些在袖上,南宫尘喉间滚了滚,竟忘了帝王的仪态,只怔怔望着她。风又起,吹起她鬓边的坠子,发出叮铃叮铃的响,打着旋儿绕在他耳畔,带着少女发间清甜的香。
那一刻,他忽然懂了太傅说的“惊鸿一瞥”,懂了诗里写的“心悦君兮”——原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只一眼,便让他觉得,这万里江山,都不及她颊边那抹浅浅的笑意鲜活。
少女被他瞧得一时不自在,垂眸蹙着眉便要往景如音身后躲闪,南宫尘霎时间回过神来,强装镇定道:“父皇膝下子嗣稀少,多年来更是未出过一位公主,现下朕终于算是有了妹妹,再加之皇叔肯归朝摄政,世间怕是再难有这般两全之事,朕心甚悦……这路远难行,想必皇妹也饿了,御膳房的菜已备好,今日是家宴,只论叔侄,不谈君臣。皇叔皇嫂,请!”说罢一行人相互谦让着离去,只留下满堂寂静。
长信宫偏殿内,鎏金铜灯悬于梁上,灯芯燃得正旺,将殿中映得金碧辉煌,殿柱裹着朱红锦缎,上绣秀美龙纹,与壁上浅描的山水墨画相映成趣,靠窗处设着一张楠木圆桌,桌面嵌着螺钿拼成的千里江山图,边角处还缀着银质兽首衔环,轻轻一碰便发出细碎清响,桌周铺着杏色绒毯,踏上去软如云端,几位内侍垂手俯首立在桌案边,气息轻得似要融进殿中暖香里。
桌上菜式是御膳房早早按照南宫尘的要求精心备下的,一道“琥珀琉璃糕”先引了眼——匀称的五花肉切得方方正正,裹着蜜糖熬成的琥珀色浓汁,油亮得能照见人影,旁侧衬着几颗去核的金丝小枣,咬一口便觉甜糯入喉,肥而不腻。
接着是“翡翠白玉羹”,青瓷碗中浮着嫩白的豆腐片与碧绿的青菜叶,汤色清亮如泉水,撒上几粒鲜红的枸杞,瞧着便清爽适口,入口更是嫩得让人舌尖发麻。
最妙的是那道“凤凰展翅”,用整只肥鸡去骨后填了香菇、笋丁、火腿丁,再裹着蛋液炸得金黄,拼成展翅欲飞的模样,鸡皮脆得咬开时“咔嚓”作响,内里的馅料却鲜嫩多汁,香气顺着嘴角直往鼻腔里钻。
旁侧还摆着一碟“水晶虾饺”,薄如蝉翼的皮儿里裹着整颗虾仁,透过皮儿能瞧见虾肉的粉白,蘸一点陈醋,鲜得人连眉毛都要扬起来。
更有其余各式各样足有十几道菜,无不色香味俱全,光是瞧着便已让人垂涎三尺。
少年君王身着鱼白常服,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目光掠过桌上菜式,又转向对面的南宫岚炀,笑着开口:“皇叔久居江南,想来许久没尝过御膳房的手艺了,今日这几道菜,还合胃口么?”
皇叔身旁的小宫女忙执起玉筷,替其夹了块琥珀肉,温声笑道:“陛下费心了,这般精致的菜式,便是江南最好的酒楼也做不出来呢。”
南宫尘:“皇叔吃得惯最要紧,皇叔有所不知,这琥珀琉璃糕本唤作琥珀肉,并不在宫宴菜单中,后经一御厨的改良后竟口感软糯香甜,甚是可口,如精致的糕点一般,遂得了此名。”
南宫岚炀:“哈哈哈哈哈……陛下力荐的菜臣自然要大快朵颐才足矣!”
少女捧着描金小碗,小口咬着虾饺,眼底满是惊喜,暖黄的灯光落在每个人脸上,倒比桌上的佳肴更添了几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