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群中仓皇逃离的宋知意此时漫无目的地在小径中漫步,越想越觉得委屈得不行:“一点都不好玩!与哥哥走散了不说,还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好没意思!”说着软软地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无助地抱紧自己,就差哭出声来。
“这是哪家的小修士,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是叫人怜爱呢……”一清脆的人声在宋知意身后响起,丰神俊朗的少年倚靠在红木柱子上,嘴角带着浅浅笑意,一双含情眼温柔地看着一脸沮丧的女孩。听到熟悉的声音宋知意顿时转过头望着来人带着哭腔道:“哥哥……”
还没等宋辞同她一并坐下,宋知意便委屈地趴在宋辞怀中啜泣得不能自已。宋辞突然间一顿,见状便识趣地收了嘴角的笑,伸出手只一味轻轻拍着女孩的颈背,温柔地安抚着受了委屈的妹妹。
“是哥哥不好,没跟紧你,叫你孤身一人找了许久……是哥哥的错……”看着宋知意掉眼泪的可怜模样,宋辞顿时便万分自责,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没早些出现在她身边,这种利用与算计着实令宋辞心中难安,尽管最终目的已经达到,两人见了面,裴之桓的阵脚方寸大乱,但宋辞一时却高兴不起来,他缓缓闭了眼,喉间泛起苦涩。原来所谓的谋算在真心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无论在此之前自己对她的算计与利用有多不得已,此时面对眼前哭成泪人的女孩,宋辞再无力辩驳自己的感情。女孩滚烫的泪珠滴在他心尖却冰凉刺骨,尽管如此也远不及心底那阵突如其来的恐慌与自责来的汹涌——他好像,险些亲手弄丢了那束肯为他照亮权谋阴霾的光。
沧璃栖境,残阳如熔金,自三十六重天外斜斜坠下,将万麒堂的玉阶染得半明半暖。琼阁飞檐翘角,衔着最后一缕霞光,檐下风铃静悬,竟无半分摇晃,只衬得周遭愈发沉寂。裴之桓立于阁前白玉栏旁,广袖垂落如积雪,指节修长,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素白玉佩。那玉佩原是两块双鱼玉佩,现合在一起编成了一枚,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他墨发轻束,留下几缕青丝垂落颊边,遮住了眼底深潭般的情绪,只露出线条清绝的下颌,紧抿的唇线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温润的山风穿林而过,卷起他衣摆一角,似要将这人卷入身后云海,他却岿然不动,目光始终凝望着山下云雾翻涌的方向。那方向,是他们的来时路,是八年前他随她上山时的路。夕阳渐渐沉得更低,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光洁的玉阶上,像一道无人能解的,关于等待的谶语。
只见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摘下腰间的双鱼玉佩,拇指再摩挲过细密的鱼鳞,却只剩下冰冷与淡漠,往日的温情画面刹那间涌上心头:
朔风卷着琼花,簌簌落向这方雅致庭院。廊下精巧的宫灯晕出暖黄光晕,将漫天雪屑染成金箔碎玉。左侧那株虬曲松枝,积了半寸薄雪,似是仙人随手搁下的云团,松针间还坠着晶亮的雪珠,风过处,碎雪簌簌,惊了满院清宁。右侧一株早樱却偏要与冬雪较个颜色,粉瓣凝着雪粒,似胭脂点了霜,在素白天地间绽出一抹缠绵悱恻的红。院中青石板路已覆了层白,那方巨石孤耸,雪落其上,倒像披了件素纱。远处屋宇木棂窗格隐约,檐角垂落的冰棱在灯下泛着冷光,与暖灯相映,竟生出几分“冰火相融”的禅意。廊内铺着浅褐绒毯,一张墨色软榻静静卧着,似在等一位赏雪的故人。旁侧一架画具立着,仿佛下一刻便有素手执笔,将这雪中庭院的雅致,晕染成宣纸上的永恒。雪还在落,落在松枝,落在梅瓣,落在廊下灯影里,将这一方天地,酿成了古卷里才有的清绝梦境,叫人见了,便觉尘心尽洗,只想在此间长坐,看雪落千年,看梅开万年。
廊下锦衣少年身披墨色狐裘,正背着手孑然站立,微微泛红的指节如雪中艳梅,每一寸都融进观者心里,挺拔的身姿绰约,叫人怎么也看不够,廊前身着青白袄的女孩庄重淡雅,雅正间又不失活泼,淡淡的风中裹挟着墨梅的清香,掠过女孩额前的发丝之际,轻轻席卷而来摄人心魄的发香,叫人闻之欲醉,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望着眼前的少年,稚嫩的面容在冬色与雪色之间化作第三种绝色。
女孩双膝下跪,双手抬起,纤纤玉手轻轻交叠,坚定地垂首落下,唯有三叩之下拜了天地、拜了师父、听了训诫,才算是一名真正的修真之人。
“师尊请鉴:
弟子景云初
仰慕之桓尊师
文韬武略
承蒙尊上允纳门下
今执弟子之礼
谨遵师教勤加修习
自此对师门恭敬谦和
虚心受教潜心温习
情自本心绝无反悔
谨记师恩没齿难忘!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清脆稚嫩的声音与檐下的银铃声汇成一首悦耳的交响乐,廊下的少年笑意泛起,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从今往后,我传你道法,授你剑心,教你勘破虚妄,也教你守正存真。望你心炉志火,淬炼本我,一生向善,锄奸扶弱,莫负这一身灵根,亦莫负这漫天风月。”
两人相视一笑,女孩笑得灿烂,少年亦难掩眼中宠溺:“冬日严寒,且起身吧。”
待女子站起还没来得及抖落裙摆的落雪,裴之桓缓步来到女孩面前,小心取下肩上的狐裘披在女孩身上,活像一颗墨色的雪团子,随后将紧紧编织在一起的双鱼玉佩戴在女孩腰间,玉石通体流光,玉质白里透粉,如晨露凝于桃花瓣,莹润光泽流转其间,似有月华在玉心轻轻荡漾,两条玉鱼相缠相绕,身形灵动,鳞片的纹路都被琢得细腻入微,仿佛下一刻便要摆尾游出,搅乱一汪春水,银饰配件花纹古雅,与粉白玉佩相映,更显其精致,那垂坠的流苏白若霜雪,微风掠过,便似有暗香随玉动,直叫人疑心这绝非凡俗之物,而是从仙府秘境中寻来的定情灵佩,藏着一段辗转悱恻、不离不弃的尘缘。
抚摸着白里透粉的玉石,她惊奇不已:“这玉石……是两块?”
裴之桓点头,解释道:“不错,玉佩本是两块,宗门之内还从未有过独门弟子的先例,师祖担心宗门秘法失传,将门中各长老的信物均制为双数,便是你手中这块合二为一的玉佩。”
“那若是有朝一日弟子所学欠佳,难以担此美名……”
“既认定了你为我徒儿,便不会叫你所学不堪,换言之,美名与否,在你身,不在他人。你且行君子之道,莫问小人之言。”
银铃声再次响起,叩响了女孩的心门,教给了她此生的第一课。铅云垂野,碎琼乱玉覆了满庭青瓦,连廊下悬着的帘幕都凝了层薄霜,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却似被廊柱挡了去,只余下细碎的雪粒落在男子锦袍的肩角,簌簌成痕。
他袖手立在佳人身前,目光温和柔情,毫不吝啬落在女子身上,她素手轻抚着那象征她身份的信物,青袄领口露出的白绒沾了雪,倒像落了只振翅欲飞的白蝶,许是觉出他的注视,她抬首望来,鬓边朱红的丝绸发带映着雪光,漾开一点细碎的亮。
四目相对时,女子先弯了眼,颊边酒窝盛着暖意,竟似融了檐角半挂的冰棱。裴之桓眸色微软,抬手拂去肩头残雪,唇角牵起的弧度轻缓如落雪。
廊外雪落无声,廊内两人相视而笑,那笑意漫过眉梢,连绕着廊柱的寒雾都似暖了几分,只觉这满院风雪,都成了衬这一眼温柔的背景。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拉回了男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思绪,裴之桓闻之转过身来,见来人正是江夕乘,他急切问道:“如何?可有查到那女子姓甚名谁?来自何门何派……”
江夕乘顿时面露难色,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女子并未留名在册,据今日当值的弟子所言,她是随应雪山巅的门客而来,但应雪山巅向来行事低调,从不派门中弟子参与他派之事,收录的诸多门客也只是些云游散修,尚且难以寻到……”
裴之桓眸色暗淡下来,轻叹了口气,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说,她是否还活着?”
“堂主已向诸位长老坦言,此生仅此一名弟子,属下……不敢妄下定论!”
“只要本座还在这世间一日,便不信她已死,哪怕是天涯海角,本座也要找到她……”裴之桓剑眉微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紧握着手中已然失了光泽宛如一潭死水的灵玉向书房快步走去……
残阳灭了许久,眼看马上要到宵禁时间,见裴之桓仍然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江夕乘悄默声溜进了路昭阳的院内。
初春夜露尚寒,弦月斜挂西檐,将庭院里那株海棠的新枝映得愈发清瘦,枝桠间未开的花苞裹着浅粉,沾了夜雾,像缀了串碎星子,风一吹便轻轻晃。一女子坐在树下,素白襦裙拂过沾露的草叶,裙角还沾着星点泥痕,发间不着珠玉,只是别着一朵小巧可爱的海棠花。只见她手中捧着卷泛黄的针灸医书,指尖捏着支银亮的针,借着月色与烛火细细比对书页上的经络图,半点朱唇微软欲滴,眉尖微蹙时,额前碎发垂落,却丝毫不掩那双清眸,眸中盛着月色,也盛着对医理的专注,冷得像霜,又亮得像星,偶有夜风卷落花瓣嫩芽,轻轻落在书页间,她才抬眸,指尖下意识拂去花瓣,目光掠过海棠新枝时,唇角竟牵起丝极淡的笑意,月色淌过她的发梢,银针刺破夜雾的微光,与海棠花苞的粉、襦裙的白融在一处,倒似这春夜最静的一幅画,清冷里藏着旁人不懂的温软。
一旁高墙上的男子刚一脚踩上墙头便被眼前如画般的美人勾了魂,春夜里的露水淡薄细密,高墙上的青黛瓦面上如轻纱般薄薄附了一层,正是这一个走神致使男子脚下一滑重重摔了下来。
“啊啊啊啊——!”
闻声女子猛地一惊,下一秒便无奈地摇了摇头,遂放下手中之物循声找去,足见对这种行为早已习以为常。见来人四仰八叉趴在墙脚的滑稽模样,女子不禁轻笑道:“傻瓜,真不是我说你,为何就不能走些寻常门路,偏回回都要翻墙进来,如做贼一般……”说着伸手将地上男子踉踉跄跄地拉起来,男子理了理头发,不拘小节地拍拍身上的泥土,见到女子立马喜笑颜开道:“锦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昭阳长老出了名的臭脾气,再说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先前在门前贿赂你家小师弟,当场便去找老头告状了,我可不敢走正门了。”
女子垂眸浅笑,忽闪忽闪的长睫在月影之下更加迷人:“好啦,不过都这么晚了,你急急忙忙过来做什么?”
“这马上宵禁了,堂主今日还未进食呢,我担心堂主的身体……就……就想着到你这来寻些吃食。”说着略有心虚的挠着头,只不过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竹锦遇的眼睛。
竹锦遇倒也不戳破他,只强忍着笑意转身回屋:“好!那你且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些糕点来。”
听罢江夕乘眨巴着大眼睛目送女子远去,像个听话的小狗待在原地等待。
片刻后,抱着沉甸甸的食盒,江夕乘好奇着撇开缝隙朝里瞅。
“真的……只是为了寻些吃食?”女子缓缓歪着脑袋探身去瞧江夕乘那心虚得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江夕乘不语,轻轻将食盒放在树下的石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花容月貌的女子,那如含了清水般的眼眸攻势太猛,男子不知不觉间就羞红了脸。
一不做二不休!堂堂男子汉哪能这般扭捏!
江夕乘长吸一口气后果断开口道:“自然还有一事……”话音还未落江夕乘便趁其不备捧起竹锦遇的脸朝她娇软的唇瓣间轻轻落下一吻,女子被吻得一惊,随即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夕乘便着急忙慌拎起糕点破门而出,也当真是习武之人,动如脱兔的模样着实叫人咋舌。
“哎!什么人!快抓住他……”门外小师弟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早已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她立在暗香浮动的海棠树下,微风撩起柔软的的发丝,夜风穿庭,携着三分海棠的软香掠过廊下,女子立在石案旁,月白襦裙被晚风吹得微扬,广袖垂落的银线绣纹,在溶溶月色里泛着细弱的光,她发梢间斜簪着的那朵半开的垂丝海棠,粉白花瓣沾了夜露,恰似方才被他吻过的唇角,还凝着未散的热意,他俯身而来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带着浅浅酒意的吻落得猝不及防,惊得她指尖险些攥皱了袖上流云纹。
此刻独处,那点温热却似浸了春酿,从唇畔漫到耳尖,烧得她耳坠上的珍珠都微微发烫,她抬手想去轻触鬓边海棠,指尖刚碰到花瓣,又像被烫着般收回,指腹再落下轻点朱唇,却发觉比那花瓣更加滚烫,玉指向下轻拂脸颊边残存的一点污泥,女子笑意轻启,垂眸时,见月光落在鞋尖,竟将那点未褪的羞涩,都映得明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