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凉,夜寒山更甚,天冷极了便开始窸窸窣窣地飘起雪来,朔风卷地过寒林,裂竹声穿崖岫,竟似鬼魅磨牙吮血。
墨色的天幕压得极低,唯余几粒残星在云层后瑟缩,转瞬便被漫天卷来的雪沫子吞了去。
枯藤如老鬼爪牙,在崖壁上勾着半融的冰棱,风过处簌簌落碎玉,砸在积了半尺的雪地里,连个浅坑都留不下便被新雪覆了。
山道本就鲜少有人走,如今早被雪埋得无踪,唯见几株僵死的老松,枝桠上堆着厚雪,像披了件沉得喘不过气的白丧衣,梢头偶有雪块坠下,闷响在空山里荡开,倒惊得岩缝里躲着的寒雀,连吱声都不敢。
雪片越落越急,起初是细碎的霰子,打在石上噼啪作响,后来竟成了鹅毛大朵,成团成团直想往人颈窝里钻。
夜浓得化不开,唯有风裹着雪撞在嶙峋怪石上,呜呜咽咽的,倒比山精夜啼更可怖——似有无数冻毙的亡魂,正隔着雪幕往外挣,那寒意顺着靴底往上爬,竟连骨头缝里都结了冰。
山林中一处小山洞中,微弱的火堆在雪影下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便要熄灭,那小厮坐在火堆旁,一边搓着手一边叫骂道:“这么冷的天叫老子干这掉脑袋的苦差事!我呸——为了几十两银子差点把小命都搭进去!”
夜渐渐深了,许是冰冷的石壁硌的伤口疼得厉害,意识涣散的景云初皱了皱眉头,朦朦胧胧地睁眼便瞧见眼前那歹人正背对着自己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她一时紧张起来,刚想要起身却疼得不能动弹,想抬手却发现双手也被粗麻绳死死绑在身前。
意识到被绑架的她随即稳了稳心神,细细看过眼前的景象,撇过头时瞧见一旁零零碎碎的石块,小的中挑大的——倒也够用了。
她吃力地抬起双手,慢慢往一旁挪动,每挪动一寸便抬眼看那人是否醒来,好在外面风雪声震耳欲聋,宛如山神发怒,毋庸置疑地掩过身后景云初发出的细碎声响……
挪至那块较大的石块旁,景云初想要伸手去举起石头,却因肩后剧烈的疼痛撕扯得她直冒冷汗,密密麻麻的汗珠打湿了她鬓边的碎发,可她却仍旧咬着牙去抬那石头。
眼见石头被颤颤巍巍地抱起,景云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便要往那人走去,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那歹人顿时惊醒,正在转头之际景云初手中石头落下,砸的那人头晕眼花了好一阵,只是没使上多少力道并未重伤那人。
见歹人被砸的晕头转向,景云初顾不得伤口的疼痛便拔腿向外跑去,呼啸的寒风像匕首般打在脸上身上,强劲的风雪吹得景云初睁不开眼睛,更看不清前路,只得见哪处能落脚便往哪里跑。
忽然景云初停住了脚步,此时她早已无路可走,面前正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漆黑一片更不知是何处的荒野……
那歹人气喘吁吁地追来,张狂地骂道:“你这小贱人……受了伤还这么能跑,看来是老子下手不够狠啊!”
说着便向景云初紧逼而来,景云初一开始恶狠狠的眼神此时突然变得恐惧不已,那歹人也顿时察觉到背后的丝丝凉意,待他僵硬着身体转过头时眼前的景象刹那间令他汗毛耸立,吓出一身冷汗:
朔风裹雪撞在枯木上,簌簌落雪间,数十点银白魅影自林隙现出——竟是群肩披霜雪的银毛雪狼,碧瞳在暗夜里泛着冷幽幽的光,如寒星坠落在冰封的荒原。
那男子早被风雪冻得筋骨僵硬,此刻踉跄着挥起短刃。
头狼率先扑来,利齿擦过他肩头,带起的血珠溅在雪地上,瞬间凝作暗红冰晶。
他踉跄倒地,积雪灌进破碎的衣襟,刺骨寒意混着狼爪踏在背上的重量,让他连呼吸都带着痛。
其余雪狼蜂拥而上,银毛裹着雪沫蹭过他面颊,腥臊气直冲鼻腔,有狼咬住他手腕,齿尖穿透皮肉的剧痛让他嘶吼出声,却被风雪吞得只剩破碎气音。
他瞥见自己染血的手指在雪地里抓挠,指甲缝里嵌满冰碴与冻土,而更多狼正朝着他脖颈凑来,碧瞳里映出的,是他自己扭曲而绝望的脸。
男人最后一声痛吼被风吞去时,雪地上的暗红已漫开大片,几缕染血的银毛随雪滚动,最终也被新落的雪絮,慢慢盖了个严实。
随着那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喊,一滴尚留有余温的热血飞溅到景云初手背上,令她不由得一颤。
见到如此血腥的场景,景云初早已害怕得愣在原地,素白的手死死攥着粗麻绳,指节泛得比枝头积雪更白,连指甲嵌进肉里都浑然不觉。
方才还压着声响的风雪,此刻全成了狼嗥的陪衬,那混着骨裂与闷哼的动静,像冰锥般扎进她耳中,让她牙关控制不住地打颤。
景云初望着空地里翻滚的银白与暗红,眼瞳骤缩成一点,见那男人手腕被狼齿咬住时,她喉头一紧,险些喊出声,却又猛地捂住嘴,滚烫的泪水砸在冻得发僵的手背上,瞬间便凝了层薄霜。
群狼疯涌而上的刹那,她身子一软,若不是意念支撑着,早跌进雪地里——她想转身冲下山崖去,脚却像被冻在原地,连挪动半分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暗红漫开,被新雪一点点覆去,连带着最后一点生息,都被风雪吞得干干净净。
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她却浑然不觉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片血腥气裹着往下沉,连呼吸都带着针扎似的疼,唯有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正当景云初以为群狼了结了男人后便轮到自己大难临头时,林中忽的响起一阵凄厉的笛声,宛如催命一般扎的耳朵生疼,随后便瞧见群狼乖顺地耷拉下尾巴不紧不慢地向深林中走去。
朔风卷雪,漫山琼瑶覆了千峰翠色,唯余天地一白,深林处寒枝凝霜,琼屑簌簌落时,忽有一抹素白破开雾霭——那人身披银狐披风,狐毛蓬松若云絮,边缘沾着未化的雪粒,衬得底下银白锦袍愈显清透,宛若霜天里裁下的一缕月光。
他立在老松虬枝下,身姿挺拔如孤峰劲松,却无半分凛冽。乌发半束,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沾了雪沫也浑然不觉。
面容是极清俊的,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寒潭映月,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却不显得寡淡,反倒添了几分出尘的疏离。
他手中握一支白玉笛,笛身莹润如凝脂,映着雪光泛着暖玉般的柔光,星星雪粒落在玉笛上,更添了几分风韵,指节修长分明,握着笛身的姿态轻缓,似怕惊扰了这林中山雪。
风过林梢,卷起漫天雪雾,将他身影笼入朦胧,时而见他抬眸望雪,眸光澄澈如琉璃,无半分俗世烟火气,时而见狐裘下摆随微风轻扬,露出袍角暗绣的银线流云,在雪色中若隐若现。
周遭雪落无声,唯有他立在那里,便似雪山深处修行千年的谪仙,误入了这凡尘雪境,连寒风吹过,都似要放轻脚步,怕扰了他一身清绝。
她从未见过这般人物——那抹立在雪间的素白,本与天地同色,却偏生自带光华,让周遭的寒松琼雪都成了衬景,待风稍散雾霭,看清他眉目时,景云初只觉心口猛地一跳,这天地间竟有如此谪仙似的人儿!
他恰在此时抬眸,目光越过飘雪与她撞个正着。
那双眼太澄澈,似盛着雪山融泉,又似映着万里星河,无半分俗世的浑浊,偏生带着几分疏离的清润,望过来时,竟让她生出“误入仙境,窥见谪仙”的恍惚。
漫天大雪中,景云初脸颊骤热,忙要低头避开,却又忍不住抬眼再望——他握着白玉笛的手指轻拢,狐裘领口微敞,露出的锁骨线条利落如玉雕,连落雪沾在发间的模样,都美得让人心尖发颤。
她怔在原地,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归途,只觉满山林的风雪都静了,唯有眼前这人,似从千年古画中走出,让她连一句“叨扰”都说不出口,只敢攥紧手心,任由那份“惊为天人”的怔忡,随雪粒一同落在心头。
景云初拖着沉重的步子上前,颤巍巍捡起那歹人方才踉跄着丢在一边的匕首,吃力地划开手上的麻绳,两截原先如白玉般的手腕已被磨得通红,细看还能瞧见点点血丝。
抬头再看那仙人欲转身离去,景云初忙叫住:“仙者请留步……”
那人顿住身子,转过身来看向景云初,缓缓抬起步子向这边走来,景云初顿感紧张,却也清楚此时除了这人无人可求,她便壮着胆子上前去到那人面前,仔细瞧见了那人,尽管远远瞧见便已叫人为之惊叹,但此时这样近距离地看那惊为天人的模样,还是令人忍不住心头一颤,一不小心便入了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