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 第6章 06 胁迫

李婷不清楚，为什么那孩子会选自己。

李婷在网吧里困惑又狼狈，丁朝凤的声音听起来很松弛。

“三四十个人，你是第一个她要见的。”

在高级酒店的早餐厅里，丁朝凤戴着耳机，她正在酒店落地窗前吃着早餐。丁朝凤悠闲的声音里，李婷听出了她的雀跃。

李婷猜测：在自己拒绝丁朝凤后几周内，丁朝凤给惠佳贝集团的人事部门投递了不少简历，自己只是其中之一。丁朝凤手里很有人脉资源，找到像李婷这样适合当家庭陪伴师的人不是难事。好的家庭陪伴师，需要满足：女性，名校，家庭背景困难，锻炼出了能屈能伸的性格。标准严苛，但中国最不缺的就是人，李婷只是吻合这些标准的人选之一。

“怎么，不高兴？还是我恭喜的太早了，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丁朝凤的恭喜，带给李婷警觉和狐疑。丁朝凤的个性，无利不起早。作为“梁女士”这个介绍人，丁朝凤知道李婷进入二面的消息，比李婷还快，说明丁朝凤相当关注这个富豪家庭。

李婷对这个孩子的身份更加好奇：“我收到信息了。”

“那不就得了，这份工作多少人抢破脑袋也竞争不上，虽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选中你，但总归是好消息。”

丁朝凤嘴里，这是份好工作。但被人随意透露个人电话，让人不爽。李婷想揶揄丁朝凤几句：“梁女士是谁？”

“一个朋友，我总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推荐你吧，那太傻了。”

李婷默然，丁朝凤说的有道理。丁朝凤在商业掮客领域，名声不好，手段下作高效。就算合情合理，李婷还是讨厌丁朝凤的自作主张。

“干嘛不说话？”

“谁告诉你我会去？”

“不然呢，你还有得选？”

这句话让李婷咬牙切齿，她能想到电话对面，丁朝凤喝口咖啡，悠然自得的样子：“听好了丁朝凤，我李婷就是去餐馆刷碗，去街头要饭，也不稀罕你给我介绍的什么狗屁工作。”

电话另一头，丁朝凤放下咖啡，起身看向窗外的都市。

此时正是清晨，晨曦初上。在高层西餐厅俯瞰城市，一切尽收眼底。

“你能有这份心气，我很欣赏。但如果你真的不稀罕，为什么还要参加面试？”

丁朝凤说得对，事实胜于雄辩。一旦人心口不一，得用她的行为来定义她。李婷无法反驳丁朝凤，她沉默下来，眼睛里泛起泪花。

“生活太苦了，不是吗？”丁朝凤悠悠地补上一句，她喝了一口苦咖啡。

“你就是个骗子。”

一滴眼泪顺着李婷的眼角流了下来，“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

“又来这套，警察没告诉你吗，骗你的是赵莉，我也是受害者。”

李婷怨丁朝凤，也怨自己。主动认识丁朝凤的人是李婷，起初想要借着丁朝凤攀附人脉的，也是李婷。李婷失去学位、上当受骗，怪丁朝凤，也怪自己。自己负主要责任，丁朝凤负次要责任。

李婷不相信丁朝凤和赵莉跑路无关：“但我知道是你，你也知道。”

电话对面，丁朝凤对着窗外，冷笑一声。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可以选择拒绝，也可以选择接受，一切都看你自己。”

丁朝凤的话像男人说的，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她说的对，李婷可以拒绝，也可以接受，一切都在她自己。丁朝凤没有拿枪指着她，强迫她参加面试，也没有强迫她接受这张机票，这份工作。

李婷无话可说。

“对了，还记得马杰吗？”

马杰？李婷不会忘记他。

“嗯？”

“马杰，赵莉的男朋友，他你总不会忘了吧？”

李婷愣住。

“什么意思？”

李婷的声音是从天灵盖里发出来的，丁朝凤触发了两个关键词：马杰，赵莉的男朋友。马杰什么时候变成了赵莉的男朋友？

“没什么，就是想要告诉你，在那晚的车祸中，赵莉死了，但马杰没有。”

几周前的车祸里，在那辆倒扣在地上的越野车里，除了赵莉，还有马杰。

在大片殷红的血迹中，消防员切割开已经变形的车门，将里面的赵莉和马杰救了出来。医护人员上前，对两人实施抢救，赵莉当场死亡，马杰则被送上救护车，戴上了呼吸机。

如果李婷提前知道，马杰是赵莉的男朋友，她就不会为马杰伤心。

“他受了重伤，但还活着。”

丁朝凤告诉李婷，马杰就躺在市医院重症监护室里。他戴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他身上插满了医疗设备，脸部因为车祸肿的硕大，绷带一直从胳膊缠到下颚处。

胸脯随着呼吸在微弱的起伏着，生命奄奄一息。

网吧包间里，李婷怔怔地听着这个消息。

“放心，重度昏迷，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李婷的大脑是麻木的，马杰和赵莉一起出事时，李婷隐隐感觉到不对。但就像赵莉卷钱跑路一样，李婷总是心存侥幸。她祈祷着马杰和赵莉只是合作跑路的关系，不是男女朋友。

“难道你不想知道吗？你和马杰，也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是吗？”

丁朝凤语气重着重提示了“朋友”两个字。

真的是很好的朋友，一起上过床的关系。

李婷愣住。

“你身上很香，有股山茶花的味道。”，马杰很喜欢说这句话。

数个夜晚，在豪华酒店的大床上，马杰和李婷在被子内纠缠着。

他是温柔的，李婷喜欢他的亲吻。

马杰年龄不大，只有三十一二岁，他北大毕业，在投行工作过好几年，常年健身，体脂率只有11%。他面目俊朗，和电视剧里的男明星有几分神似。赵莉计划要做金融平台，马杰就是赵莉引进公司的人才。马杰进入律所后几周内，在一个单独加班的夜晚，李婷和马杰认识了。自带光环，出手大方的马杰，在几次约会后俘获了李婷的芳心。

李婷和马杰私下成为了男女朋友关系，在办公室搞起了地下室恋情。马杰劝说李婷，他是赵莉请来的专业技术人员，被其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好，担心影响工作。李婷很听话，她一直对外保密自己和马杰的关系。尤其对赵莉，李婷担心影响马杰的工作，对赵莉守口如瓶。

马杰不是李婷的第一个男朋友，却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马杰出事后，李婷才后知后觉他和赵莉关系匪浅。只是出于自尊心，李婷自己骗自己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自己不是马杰的唯一。

直到丁朝凤把事实戳破，李婷觉得马杰亲过的地方血淋淋的。

可丁朝凤是怎么知道的？

网吧包间里，李婷急忙捂住嘴，防止自己尖叫。

“你怎么知道的？”

“很难猜吗，第一次见到你俩，你的眼神就出卖了你。”

李婷、赵莉、马杰、钟雪和丁朝凤一起吃过一顿饭。在米其林餐厅里，马杰对自己的商业计划侃侃而谈，李婷忍不住用仰慕的眼神看向马杰。丁朝凤不动声色地发现了这一切，她自称为：“有句话说的很对，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

李婷恨马杰，她也恨丁朝凤把实情说出来。人在谎言破碎时，会怨恨戳破她美梦的人。

网吧包间里，李婷强忍着痛苦，她镇定下情绪，简短地评价马杰。

“他也是个骗子。”

这句话是表态，李婷表态自己不是自愿介入这段非道德关系。马杰同时在和李婷和赵莉交往，该背负道德压力的是马杰，不是李婷。李婷不想用马杰的错误惩罚自己，她对赵莉有怨言，因为赵莉骗了她的投资款。就算知道马杰的另一个交往对象是赵莉，李婷也不怨恨赵莉这点。从马杰欺骗自己来看，赵莉大概率也是被骗的。马杰选择在跑路上和赵莉一起，也是马杰决定的，不是赵莉。赵莉的商业价值比李婷高，李婷承认。

李婷没过分怨怼马杰和赵莉，让丁朝凤有些意外。

“那就是你俩的事了。虽然他现在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但万一呢？”

丁朝凤好像真的知道些什么。

李婷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因为马杰和她的关系，或许会在警方那改变李婷在案子里的定性。要是真能被证实自己和马杰的关系，警方大概不会相信李婷真的对他们跑路的事情一无所知。

马杰现在就在市医院重症监护室里躺着，他的生命靠着氧气面罩维持，耳边的医疗检测仪滴滴作响。李婷希望马杰能活下来，因为她尊重生命。李婷不希望马杰活下来，是因为她怕马杰真的跟警察乱说点什么。在马杰决心欺骗李婷的那一刻，他就不值得信任。

为了脱罪或者立功，李婷认为马杰真的会说点什么。

丁朝凤“好心”地提醒李婷，“他万一突然醒了，再跟警察说点什么，谁也保证不了。”

高级餐厅里，丁朝凤站在落地窗前，徐徐凑近手机话筒。

“毕竟你知道她，他也知道你……没错吧？”

“他跟赵莉做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没有关系！”，李婷尖叫起来。

“我信你，警察信吗？”

李婷惊住，眼神中开始流露出恐惧，丁朝凤完全说中了她心中的恐惧。

“你究竟想怎样？”，李婷不自觉地问出来，

“我原本就是想打电话恭喜你一下，是你先惹我的。”

“丁朝凤，你到底想让我干嘛，你究竟想做什么？！”，李婷忍不住喊出声。

落地窗前的丁朝凤听到话筒内李婷的吼声，笑了笑。“还没想好，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旅途愉快，李婷。”

丁朝凤挂断电话。

这场电话情绪战争，李婷在丁朝凤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李婷掉出了底牌，情绪失控。她只能靠着墙壁，眼神呆滞的徐徐蹲在地上。

马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三言两语很难定义他，他真的很有魅力，再无情的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都有三分道理，两分情谊。

“这行的真谛，就是从有钱人的身上赚钱。”

做金融出身的马杰，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男人在两个地方最喜欢吹牛，第一个是在喝完酒的饭局，第二个是事后的床上。数个夜晚的缠绵后，马杰从床上爬起来穿着衣服，他的劳力士在手腕上发着荧光。他慵懒地告诉李婷，他心中赚钱的真理。

“在公司领工资，你永远只是一个劳动力。真正赚钱的，是赚资本流动起来的钱。”

“那该怎么做？”，李婷裹在被子里，欣赏着马杰的身材。六块腹肌，代表着一种自律的生活态度。有腹肌的男人，说出来的话都更可信。

“办法很多，可能是囤积货品，可能是投资转移，可能是避税。不管哪一种可能，只要我们抓住一种——”

马杰向空中伸出手，他猛地攥紧拳头，似乎真的抓住了什么，又拿到李婷眼前。

“我们就发财了。”

马杰的发言和腹肌都十分有诱惑力，可学法的李婷仍抿出一丝不对劲：“这些都是违法的，被发现会坐牢的！”

马杰到李婷耳边补充了几句，李婷警铃大作。

发财的办法早都被写在刑法里，这句冷笑话，李婷在法考之前常在网上刷到。马杰说的这些赚钱的办法都太灰色，李婷提起警觉心。

“放心吧，我都想好了——”

马杰抱住李婷，凑在她的耳边。

“到时候，我们可以先去釜山，从釜山坐船，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到日本。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到了日本，就没事了。”

李婷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马杰。

他是认真的？

李婷不确定，也没追问下去。在刚刚睡过的三个月，李婷不把男人的话当真。况且男人在两个地方的话从不可信：一个是在酒局上，一个是床上。

马杰在床上讲的话，李婷原本当笑话听。

咚咚的敲门声隐约响起——

李婷的思绪回到现实中，她仍置身于这家网吧包间内。是网管来催她续费的，李婷急忙拉开门。网吧管理员站在门口，嗑着瓜子看眼泪痕未干的李婷。

“到时间了，还续吗？”

李婷控制下情绪，摇了摇头，转身开始收拾东西。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又看了眼屏幕上的票务信息——明天下午两点半，浦江机场T2航站楼，头等舱。

去了北京，会见到什么样的孩子？

李婷暗暗期待着。

和李婷同样期待的，还有那个孩子。

在北京顺义某个国际学校大门前，暴雨倾盆而下。

漫天大雨下，穿着校服的低年级学生被家长接出学校，几名教师站在学校门口给孩子们撑着伞。

一辆劳斯莱斯从道路上驶来，停在学校门前。

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他拿起车上的伞，随即跑到左侧副驾驶处开门。

管家崔英红下车，她接过司机手里的伞走向校门口。在那里，一名老师正给一个十岁的女孩撑着伞。崔英红走到老师身边，跟对方寒暄几句后，接上小女孩离开。

小女孩踩着雨点，在崔英红的伞下来到车前。

雨伞被合上，小女孩上了劳斯莱斯。

雨滴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小女孩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崔英红坐在副驾上，看眼时间：“她现在应该已经出发了，最晚五点就能到北京。”

这里的“她”指的是李婷。

接到惠佳贝二试邀请的李婷，搭乘着磁悬浮列车，前往浦东机场T2航站楼。

丁朝凤抓住了李婷的把柄，在毕业生1179万的当下，她没有太多工作机会的选择。惠佳贝集团也抓住了李婷的把柄，一张头等舱的机票，彰显了对方公司的诚意和阔绰。

机票是头等舱，不是商务舱，也不是经济舱。

磁悬浮列车上，李婷的行李只有一只孤零零的行李箱。头等舱的托运配可以配2件40公斤以内的行李，这种权益李婷享受不到，她没有那么多东西。

李婷还是要去北京，她不怪丁朝凤，也不怪惠佳贝集团。他们都能轻而易举的抓住她的把柄，归根到底，李婷认为自己的把柄是穷。

穷像一条光溜溜的尾巴，拖在李婷身后，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这条尾巴，会轻而易举地被别人拽住。

很多事情，李婷不想这么做。为了家人，她需要钱，只能一次次被人胁迫：马杰、赵莉、丁朝凤……昨晚的HR要求半夜一点半面试时，就算猜到了这或许是服从性测试，李婷也没办法拒绝。

悬浮列车在上海浦东机场T2停下，被丁朝凤胁迫的李婷走向未知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