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把档案袋放进保险柜时,手指在锁钮上停了几秒。她刚关好门,目光落在桌角的旧计算器上。那是青海项目初期用过的,屏幕裂了一道细纹,按键也有两个不灵了。
她坐回椅子,打开笔记本,翻到标着“P107”的那一页。上面记着李仲文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和谈话要点。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她记得清楚。那天他穿灰色夹克,说话慢,总爱重复重点。
她开始一条条往下看。
对赌协议签得很快。项目启动三个月后就定了条款,她投八千万,占股百分之三十五,三年内若未达约定收益,对方需回购股份并支付利息。当时她觉得稳。光伏产业是风口,地方政策也支持,团队背景干净,财报看着没问题。
可后来出事了。
第二年夏天,当地环保局突然叫停施工,理由是水源保护区内不得建设大型设施。项目卡住半年,融资断了,合作方开始推诿。她去现场查过,发现他们早知道那片地有争议,但没写进尽调报告。
她当时打了几个电话,对方答应补材料,结果拖着不办。再催,就说负责人出差。最后她只能走法律程序,耗了八个月才拿回本金,利息一分没拿到。
现在回头看,漏洞其实早就有了。
她翻开另一份文件,是当初的会议纪要扫描件。第十二页写着:“土地性质问题已与相关部门沟通,风险可控。”这句话旁边画了个圈,是她后来加的。当时她没多想,觉得这种话在项目里常见。
但现在她明白了,这不是疏忽,是故意。
心跳忽然快了些。
记忆回响浮现。
画面是去年十一月,在西宁的酒店会议室。李仲文坐在对面,手里端着茶杯。他说:“我们这边手续都在走,您放心。”
她问:“如果批文下不来呢?”
他笑了笑:“那我们就换个地块。资源我们有,不会让您吃亏。”
她说要写进补充协议里。
他点头说好,结果第二天说法务不在,等回来再弄。后来这事就没了下文。
那时她忙着别的事,没紧追。现在想来,他是有意避开责任。
她合上本子,靠在椅背上。
这次的事让她看清一点:光有证据不行,还得有防备。过去她太信数据,觉得流程合规就没问题。可人会造假,文件能改,连公章都能刻假的。
她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写下四个字:风控前置。
然后在下面列了几条。
第一条,所有项目立项前必须实地走访三次以上,分别由不同人员带队。第二条,财务审计不仅要查账,还要追踪资金实际用途。第三条,合作方实控人背景调查必须包含五年内的诉讼记录和关联企业。第四条,重大决策前增加内部质询环节,至少两人签字确认。
写完她看了一遍,觉得还不够。
她又添了一条:建立独立信息核查机制,不依赖对方提供资料,自行通过公开渠道交叉验证。
这五条要是早两年就有,青海的事或许能避免。
她转身打开电脑,调出公司组织架构图。目前没有专门的风险控制岗位,这类工作分散在法务和财务部门。出了事都是事后补救,没人提前预警。
她决定设一个新职位,直属她管,权限覆盖所有项目前期评估。人选要懂金融,也要有实地经验,不能只会在办公室看报表。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关键词:独立、专业、直接汇报。
接着她打开邮箱,新建一封邮件,收件人是自己。主题写的是“风控体系初步构想”。正文分五部分,对应刚才写的五条规则。每条下面她都加了执行标准和责任人设定。
写到第三条时,她停下来。
陆明川当初也是这么骗她的。表面合规,背地做空。她那时太信任团队,没亲自盯细节。等发现问题,已经晚了。
她继续打字。
第五条后面她补充了一句:所有对外签署的协议,在归档前必须由风控岗复核是否存在模糊条款或责任豁免项。
发完邮件她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十七分。
她起身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走到窗边。楼下街道上车来车往,行人脚步匆匆。她站了一会儿,回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蓝色文件夹。
这是她私下整理的“失败案例集”,里面存着近三年经手却出问题的项目资料。青海光伏是第一个,也是损失最大的一个。
她翻开第一页,开始做标注。
哪些环节可以提前发现异常?哪些信号被忽略了?当时有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一个个问题列下来,答案慢慢清晰。
比如,李仲文在签约前一周换了银行账户,理由是原支行服务不好。这种变动本该引起注意,但她当时觉得正常。现在看,很可能是为了切断资金流向追踪。
还有,他们提供的用电量数据和当地电网公布的区域负荷不符,差了近百分之四十。这个她在后期审计才发现,但前期没人比对。
她拿出一支红笔,在纸上划出三个重点:账户变更、数据偏差、回避关键问题。
这三个点以后都要列入风险清单。
她继续翻资料,看到一张照片。是项目停工后的现场,支架歪斜,电缆裸露,一片荒凉。这张图后来被媒体拿来用,说她投资失败,能力不行。
她盯着看了很久。
不是不甘心,是后悔。后悔没早点建立起自己的防线。
她合上文件夹,放在一边。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默发来的消息,问她要不要参加下周的行业论坛。她回了个“再看”,把手机扣在桌上。
她重新打开笔记本,新建一个文档,标题写的是“商业评估机制V1.0”。
第一部分是尽职调查流程,分为初筛、实地、复核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检查清单。第二部分是风险评级模型,按资金规模、合作方背景、政策敏感度打分。超过一定分数的项目必须提交她亲自审批。
她一条条往下写,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房间里很清晰。
写到一半,她停下。
以前她总觉得快就是优势。消息灵通,出手果断,才能抢到好项目。可现在她明白,有时候慢一点反而更安全。多花几天核实信息,总比事后打官司强。
她删掉原来的一条规则,改成:所有投资额超五千万的项目,尽调周期不得少于三十个工作日。
改完她保存了文件。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办公室的灯自动亮起。她没开大灯,只留了桌上的台灯。光线照在屏幕上,映出她脸的轮廓。
她点开日历,找到下周一的空档,备注写上“召开管理层会议”。议题是两项:一是通报新的风控要求,二是讨论独立风控团队组建方案。
这件事不能再拖。
她关掉电脑,把几份文件收进文件夹。起身时看了眼墙上的钟,六点四十三分。
她走到门口,顺手关了灯。
走廊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金属门缓缓打开。她走进去,按下B2。
地下车库灯光惨白。她走向自己的车,手伸进口袋摸钥匙。就在碰到金属的一瞬,心跳又快了些。
记忆回响再次出现。
画面是三个月前,她在机场接到李仲文的电话。他说:“沈总,上次的事您别介意,都是误会。”
她问:“哪件事?”
他说:“就是协议没补签成那件事。我后来查了,是我们法务疏忽了。”
她当时嗯了一声,没多说。
现在她知道了,那不是疏忽,是算计。
电梯到达B2层,门开了。
她走出轿厢,朝着车位走去。
离车还有几步,她忽然停下。
副驾驶座上好像有东西。
她走近,看清是一个牛皮纸信封,平放在座椅中央,没有署名。
她拉开车门,没急着坐进去。
先拍了张照片,然后戴上手套,小心拿起信封。外面是空白的,翻过来也没有字迹。
她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纸。
是一张打印的表格,抬头写着“远舟资本-青海项目资金往来明细”。
她盯着看了两秒。
表格显示,有一笔三百万元的款项,在项目停工前三天,从李仲文公司转到了一个名为“海川咨询”的账户。而这个账户的实际控制人,是任远舟的表弟。
她把纸放回信封,重新封好。
然后掏出手机,拨通程雪阳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她说:“我需要你查一个账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