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灯光是恒定的、毫无温度的惨白,像一层冰冷的薄纱,均匀地覆盖着每一寸空间。空气里只有仪器规律而单调的低鸣:心电监护仪“嘀、嘀”的电子音,呼吸机轻柔而有节律的“嘶——呼——”,还有液体滴落时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冰冷而精确的异度空间。
顾依依的意识,就是从这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浮。
最先感知到的,是痛。无处不在的、沉闷而尖锐的痛。左臂像是被巨大的铁钳反复碾压过,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钝痛深植在骨子里,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感。脑袋里仿佛被塞进了一个沉重的、不断旋转的铅球,每一次旋转都带来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胸口也闷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带来细密的、无处不在的酸胀和疼痛。
她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才极其缓慢地掀开一道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刺得她眼前发黑,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难受地皱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呻吟的抽气声。
“醒了?感觉怎么样?别怕,这里是ICU。”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安抚。紧接着,一张戴着蓝色口罩、只露出一双平静眼睛的脸出现在她模糊的视线上方。是护士。
顾依依的视线依旧涣散,无法聚焦。她只能感觉到护士动作轻柔地检查着她手臂上的固定夹板,又用冰凉的手指拨开她的眼皮,用手电筒晃了一下。那强光让她瞬间闭上眼,眩晕感更甚,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
“别紧张,慢慢来。”护士的声音很平稳,“你出了车祸,还记得吗?左手臂骨折了,做了手术,现在固定着,千万别乱动。头也撞到了,有脑震荡,所以会头晕、恶心、想吐,这都是正常的,慢慢会缓解。其他地方还有些擦伤,问题不大。”
车祸……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巨大的撞击力!身体腾空的失重感!冰冷的柏油路面!还有……还有之前那令人作呕的酒气!那粗暴的、带着掠夺意味的强吻!秦漠冰冷推开的双手和他那句斩钉截铁的“只能是朋友”!以及……林宇书那张在路灯下扭曲的、亢奋又绝望的脸!
所有的画面、声音、触感、气味……如同破碎的玻璃渣,带着锋利的边缘,猛地扎进她混乱不堪的大脑!
“唔……”顾依依痛苦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汹涌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屈辱、愤怒和心碎。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溢出,滚落,迅速洇湿了鬓角的发丝和枕套。
护士似乎理解她的痛苦,用棉签轻轻沾了沾她眼角的泪水,声音依旧温和:“别激动,情绪波动太大对恢复不好。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配合治疗。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我。”
顾依依依旧紧闭着眼,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她不想说话,一个字也不想说。身体的剧痛和心灵的创伤交织在一起,让她只想沉入无边的黑暗,彻底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护士安静地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做完这些,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顾依依苍白痛苦的脸上,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对了,门外……有两个年轻人,守了整整一夜,一步都没离开过。”顾依依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护士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嗡嗡作响的耳中:“一个挺高的,情绪很激动,眼睛红得吓人,总想冲进来,被保安拦了好几次。另一个……拄着拐杖,一直靠在最远的玻璃窗那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里面,像尊石像似的,脸色白得吓人。”
林宇书……秦漠……
这两个名字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顾依依混乱的意识里。林宇书那强吻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唇上,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秦漠推开她时,那冰冷决绝的眼神和那句“只能是朋友”,更是像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
骗子!都是骗子!欺负我的人!
巨大的委屈和尖锐的恨意瞬间冲垮了刚刚涌起的一丝脆弱。她猛地睁开眼!尽管眩晕和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还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仇恨的倔强,瞪向天花板惨白的灯光,仿佛那灯光就是那两个伤害她的男人的化身。
护士被她眼中突然迸发出的强烈情绪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继续轻声说:“按照规定,ICU每天下午可以有一个人进来探视半小时。你……想见谁?或者,有特别想让谁先进来看你吗?”
想见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在顾依依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下。
见谁?见那个借着酒劲强吻她、把她逼到崩溃边缘的林宇书?还是见那个亲手将她推开、用最冰冷的话语斩断她所有希望的秦漠?
不!一个都不想见!
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顺着眼角疯狂滑落,瞬间打湿了鬓角和枕头。她用力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决绝,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很小,因为稍微一动就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但她摇头的姿态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嘶哑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气若游丝、却冰冷坚硬如同碎冰的字:
“……一……个……都……不……见……”
护士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抗拒,看着她因为摇头而更加痛苦蹙紧的眉头,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清晰的怜悯。
她没再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有任何需要按铃叫我。”她帮顾依依擦掉唇角的血丝,又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床边,走向门口。
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外面走廊的光线透进来一点,又迅速被隔绝。顾依依重新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无声地肆虐。
门外。
护士轻轻带上门,转身面对门外那两个如同困兽般焦灼等待的身影。
林宇书立刻像被按了弹簧一样从墙边弹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护士,声音嘶哑急切:“护士!她醒了是不是?她怎么样了?我能进去看看她吗?就一眼!”他语无伦次,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几乎要撞到护士身上。
秦漠拄着双拐,身体依旧绷得笔直,靠在离门最远的玻璃窗边。一夜的煎熬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了一层灰败的阴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他没有像林宇书那样急切地扑上去,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护士出来的瞬间,就死死锁定了她,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
护士看着林宇书急切到有些失态的样子,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个沉默却同样紧绷的身影,平静地开口:“病人醒了,神志清楚。情况暂时稳定,但需要绝对静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清晰地说道:“我问过她了,关于探视。”
林宇书和秦漠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林宇书屏住了呼吸,双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秦漠拄着拐杖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出青白色。
护士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清晰地宣布了顾依依的选择:“她说,一个都不想见。”
林宇书脸上的急切、希冀、恐惧……所有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石膏面具般寸寸碎裂、剥落。他身体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只剩下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灰败,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秦漠的身体也猛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他拄着拐杖的手猛地用力,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猛地低下头,额前汗湿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整个走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