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
顾依依把自己关在酒店的套房里,丙戊酸钠暂时压下了那场差点撕碎她的头痛风暴,但留下的疲惫深入骨髓。手机调成静音,扔在角落。她需要绝对的安静,绝对的隔绝,来消化那场如同噩梦般的重逢,以及它带来的、几乎将她再次摧毁的连锁反应。
林宇书的电话和信息如同石沉大海。他没有再强行闯入,只是每天定点会有一条极其简短的短信,内容千篇一律:
林宇书:药按时吃了吗?有任何需要,告诉我。
林宇书: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林宇书:好好休息。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废话。像设定好的程序,固执地发送着最基本的关怀信号。顾依依一条也没回,只是每次屏幕亮起,看到那个名字,左臂那道被掩盖在长袖睡衣下的疤痕,就会传来一阵细微的、条件反射般的刺痛。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窗帘缝隙挤进来时,顾依依睁开了眼睛。镜子里的人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眼神却不再是三天前那种濒临崩溃的死寂,而是重新凝起了一层熟悉的、冰冷的、坚硬的壳。
她不能倒下。她是顾依依。是“蓝湾开发”的项目协调人。她的战场不在这里。
一个小时后,她再次踏入了“回响设计”的办公大楼。深灰色的定制西装套装完美地包裹着她略显清瘦的身形,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颊。妆容精致,掩盖了所有的疲惫。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仿佛三天前那个在卫生间崩溃、在路边呕吐、在急诊室虚弱得如同琉璃娃娃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当她推开项目会议室的门时,里面正在进行的晨间例会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三天前会议室里那场由她摔杯离场引发的风暴,显然余波未平。
林宇书坐在主位,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的脸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震惊、担忧、如释重负、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顾……顾总。”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专业和平静,“你……身体好些了?”
顾依依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像看一个普通的合作伙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谢谢林工关心,我很好。”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公式化的距离感,“抱歉耽误了进度,我们继续吧。”
她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迟到了几分钟。
会议继续进行。顾依依专注地听着项目进展汇报,偶尔提出犀利而专业的问题,条理清晰,思维缜密。她仿佛一台精密仪器,迅速而高效地切入了工作状态,将所有的个人情绪牢牢锁死在那个坚硬冰冷的外壳之下。
林宇书坐在对面,目光却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看着她偶尔因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握着钢笔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的手……三天前她蜷缩在急诊室病床上、虚弱痛苦的样子,与眼前这个冷静强大的女人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割裂感,让他心口闷痛。
会议中途休息。顾依依起身去茶水间倒水。当她端着水杯走回会议室时,发现自己的座位旁边,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设计简洁但质感极好的深蓝色皮质药盒。不大不小,正好可以放进她随身的手袋里。
药盒是打开的。
里面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好几排药片和胶囊,每一格都用细小的标签标注得清清楚楚:
丙戊酸钠缓释片 (早1片)·?托吡酯胶囊 (晚1粒)
甲钴胺片 (营养神经,早晚各1)·?谷维素片 (安神,晚2片)
复合维生素B族
应急止痛药 (布洛芬缓释胶囊,标注:仅限剧痛时用)
旁边甚至还贴心地放了一小盒独立包装的胃药,标签写着:随餐服用,保护胃黏膜。
药的种类之多,考虑之周全,几乎涵盖了所有脑震荡后遗症和神经性头痛可能需要的辅助治疗。显然是经过专业咨询,精心准备的。
顾依依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个药盒,又抬眼看向不远处假装在看文件、实则全身紧绷、连耳根都有些发红的林宇书。
他像个等待审判的小学生,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文件边缘,指节微微发白。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捕捉着她的反应。那份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心意,几乎要冲破他刻意维持的镇定外壳。
顾依依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药盒边缘,心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
无奈。还有一丝……想笑的冲动。
这个男人……五年了,真的是一点都没变。为了她,他可以不顾一切,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动犯错。
然后,当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看到她因此承受巨大的痛苦时,他又会陷入巨大的恐慌和自责,接着开始用他能想到的最笨拙、最直接、甚至有些过度补偿的方式,拼命地去弥补。
就像五年前车祸后,他没日没夜的守在病房外,就像现在,他准备了这么一个“百宝箱”般的药盒,恨不得把全世界能缓解她痛苦的药都搜罗来。他不懂得细腻的安慰,不懂得迂回的关怀。他表达愧疚和弥补的方式,永远是这样直白、笨拙、甚至有些用力过猛,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不顾后果的倾尽所有。
顾依依沉默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平静地伸出手,将那个深蓝色的药盒合上,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它放进了自己放在座位上的手提包里。
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却像是一道无声的赦令,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林宇书,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丝。虽然她依旧没有看他一眼,但至少……她没有把那药盒直接扔进垃圾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宽慰。
顾依依重新坐下,拿起钢笔,目光再次投向投影屏幕,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包里那个沉甸甸的药盒,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无声地提醒着她五年来纠缠不清的痛楚,也提醒着她,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男人,此刻正用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在她坚硬冰冷的世界里,撬开一丝微不足道的缝隙。
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温水,压下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带着苦涩的无奈笑意。
工作继续。伤痕犹在。赎罪笨拙。生活……依然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