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穹顶高大而空旷,混杂着无数种气味——消毒水、汗味、廉价快餐的油烟、还有长途跋涉后特有的尘土气息。广播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旅客的交谈声……汇集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
林宇书站在出站口相对清静些的角落里,身体微微靠在冰凉的廊柱上。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身姿挺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然而,他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掌心却微微汗湿。目光紧紧锁定在闸机口涌出的人流中,搜寻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几分钟前,他收到了秦漠的短信:“已到站,东出站口。”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着沉淀了五年的复杂情绪。那个遥远工业区的灰暗天空,冰冷的水泥地,劣质白酒的辛辣,还有那句刻骨铭心的“我配不上她”……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翻腾。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火车站特有的浑浊感涌入肺腑。
终于,在闸机口略显稀疏的一拨人流中,他看到了他们。
秦漠走在最前面,他拄着那副熟悉的金属拐杖,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身体的重心都先压在拐杖上,稳定住,然后那条相对有力的右腿才迈出一步,再将重心艰难地转移过去。动作笨拙而吃力,额头和鼻尖在车站并不暖和的空气里,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穿着厚实的深色羽绒服,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脸,但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睛,却透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林宇书。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五年前的死寂和自弃,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反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稳和内敛。看到林宇书时,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无声的招呼
?林宇书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他的目光迅速移开,落向秦漠身后。
紧跟在秦漠身后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身形单薄,穿着一件半旧的米白色羽绒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厚毯子里的孩子。孩子很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女子——蒋梅,脸色同样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长途旅行的疲惫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然而,林宇书的视线在蒋梅脸上停留的瞬间,心头却像是被什么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
蒋梅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前方那个拄着双拐、艰难前行的背影。那眼神极其复杂,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一种近乎全然的依赖、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柔软情愫。那不是简单的同事之情,也不是单纯的求助者对施助者的感激。那是一种……将全部希望和脆弱都托付出去的眼神,一种在绝境中抓住唯一浮木后,自然流露出的、带着依恋的目光。当秦漠因为脚下不平而微微踉跄了一下时,蒋梅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护在他的身侧,眼神里的担忧和紧张瞬间满溢出来,直到秦漠重新稳住身形,她才收回手,但那目光依旧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林宇书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异样感,快步迎了上去。
“秦漠。”林宇书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商务化的距离感,目光落在秦漠汗湿的额角,“路上辛苦了。”
他随即转向蒋梅,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了些,“是蒋梅女士吧?孩子怎么样?”?蒋梅抱着孩子,局促地微微躬身,声音细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南方口音:“林……林先生?您好……麻烦您了……孩子……孩子路上不太舒服……”
她说着,低头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孩子,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车就在外面。”林宇书果断地说,目光扫过孩子苍白的小脸,眉头微蹙,“先去医院。”
他没有过多寒暄,迅速接过蒋梅手中一个看起来很沉的旅行袋,又示意旁边的司机接过秦漠背上的双肩包。他走在最前面开路,秦漠拄着拐杖紧随其后,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蒋梅抱着孩子,紧紧跟在秦漠身侧,目光依旧时不时地、带着深切担忧地落在秦漠吃力的背影上。
儿童医院VIP病房区。
小小被安置在柔软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细弱的胳膊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输入她小小的身体。她依旧昏睡着,苍白的小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像一朵随时会凋零的小花。
蒋梅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女儿没有扎针的那只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仿佛那是她全世界。
林宇书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看着里面。他刚和医院高层以及负责小小病情的专家团队进行了深入沟通,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和资源,确保孩子能得到最及时、最顶尖的治疗。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一件重要任务后的沉静。
秦漠则安静地坐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拐杖斜靠在旁边。他微微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也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么。长途奔波加上在医院里长时间的协调和等待,对他身体的消耗显然极大,脸色比在火车站时更加苍白,额角的汗迹干了又湿。
林宇书收回目光,走到秦漠身边的长椅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都安排好了。”林宇书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沉默,“专家团队下午会诊,治疗方案很快会出来。院长亲自打过招呼,所有资源优先保障。孩子……会得到最好的治疗。”
他的语气平静,陈述事实,没有居功,也没有多余的安慰。
秦漠缓缓抬起头,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林宇书,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沉重,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郑重地、声音低哑地吐出两个字:
“宇书……谢谢。”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五年前的恩怨,五年间的隔阂,此刻为了一个陌生孩子的性命而不得不重新建立的联系……都在其中。
林宇书没有看他,只是目光投向病房门内蒋梅单薄而执着的背影,沉默了几秒。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孩子要紧。”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直接地看向秦漠苍白疲惫的脸,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清晰地、毫无预兆地响起:?“顾依依回来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秦漠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大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猛地僵住!
他放在腿上交握的双手,指关节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攥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毫无血色的青白!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凸,像一条条濒死的、绝望的蚯蚓!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骤然被拉到极限、下一秒就会崩断的弓弦!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里面所有的沉稳、疲惫、感激……在刹那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惊涛骇浪彻底吞噬!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震骇、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恐慌以及某种被猝然掀开最隐秘伤疤的剧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走廊里惨白的顶灯,冰冷地照在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极其短促、破碎的抽气声,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他猛地看向林宇书,眼神锐利得如同烧红的刀子,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求证和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
林宇书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那片毁灭性的风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三天前。她现在代表澳洲一家开发商,在和我们事务所谈合作。”
秦漠眼中的风暴骤然停滞,随即是更猛烈的席卷!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痉挛!紧握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在微微发颤!他猛地低下头,浓密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此刻所有可能失控的表情,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如同被重创的兽类的背影。
只有那只死死攥紧、青筋暴起的手,和他紧抿的、毫无血色、却在剧烈颤抖的唇线,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掀起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巨浪。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秦漠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混合着病房内监护仪传来的、微弱却规律的“嘀、嘀”声。
林宇书沉默地坐在旁边,目光落在秦漠剧烈颤抖的手上,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安抚,只是静静等待着这场无声的风暴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秦漠身体的颤抖幅度开始减弱,但那紧绷到极限的僵硬感依旧存在。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当那张脸重新暴露在惨白灯光下时,林宇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秦漠的脸色是骇人的死灰,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被抽干。额角和鬓角全是冷汗,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沉寂如深潭、后来透出沉稳内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巨大的、空洞的茫然。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点,像两口被彻底抽干了水的枯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和死寂。仿佛林宇书刚才那句话,不仅炸毁了他的理智,更彻底抹杀了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生气。
他茫然地转动着空洞的眼珠,视线毫无目的地扫过冰冷的墙壁、光洁的地板、林宇书的脸,看了很久。久到林宇书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然后,极其沙哑、干涩、破碎不堪的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喉咙深处,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回来……好……”声音空洞,没有任何起伏,像机械的复读。
“很……好……”他重复了一遍,依旧是那种毫无生命质感的麻木腔调。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将头扭开。空洞的目光重新投向虚无的前方,下颌线绷得死紧,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着,那道渗血的齿痕更加清晰。
他挣扎着,用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死死抓住斜靠在长椅旁的冰冷拐杖。金属的冰冷触感似乎给了他一点支撑的错觉。他咬紧牙关,腮边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隆起,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试图借助拐杖的力量站起来。
“你……”林宇书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
“别碰我!”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嘶哑声音猛地从秦漠紧咬的齿缝间迸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尖锐的抗拒和巨大的恐慌。
林宇书的手僵在半空。
秦漠没有再看他。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对抗身体的颤抖和虚弱上。他双手死死撑着拐杖,手背上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狰狞凸起。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爆发出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利用拐杖的支撑,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将自己的身体从长椅上“拔”了起来!
站直身体的瞬间,他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差点再次栽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内衣。
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病房方向一眼。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沉重而踉跄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笨拙而痛苦,金属拐杖的尖端敲击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笃、笃、笃”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逃离般的仓皇。
林宇书看着他踉跄却决绝逃离的背影,眉头紧锁。他快步跟了上去,没有试图再搀扶,只是沉默地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电梯门打开,秦漠几乎是跌撞着进去,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剧烈地喘息着,脸色灰败得吓人。
林宇书随后进入,按下楼层。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秦漠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冷汗沿着鬓角滑落。那是一种精神和□□双重崩溃后的极度虚弱。
电梯下行。林宇书的目光落在秦漠依旧死死攥着拐杖、指节青白的手上,又移向他紧抿的、渗血的唇线。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而平静地响起,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我送你回酒店。”
秦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只有那沉重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酒店大堂温暖明亮,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这舒适的环境,与秦漠此刻的状态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他拄着拐杖,脚步虚浮地走向前台。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汗水已经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和衣领。他努力挺直背脊,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那灰败的脸色和空洞的眼神,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战场重伤退下的残兵。
林宇书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上前代办的意思。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秦漠用颤抖的手指掏出身份证,看着他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报出预订信息,看着前台小姐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职业化的微笑。
拿到房卡,秦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踉跄着走向电梯间,背影透着一种急于躲入封闭空间的迫切。
林宇书依旧跟上。
电梯上行,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人。秦漠靠着轿厢壁,闭着眼,胸膛起伏,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林宇书看着他惨白的侧脸和那道刺目的唇上血痕,眼神复杂。
“叮。”
电梯到达指定楼层。门开了。
秦漠深吸一口气,再次撑起身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自己的房间。金属拐杖敲击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终于,停在房门前。他用房卡刷开门锁。
“嘀嗒。”门开了,泄出里面一片温暖的灯光和舒适的气息。那像是一个安全的堡垒,能暂时隔绝外面那个让他崩溃的世界。
秦漠的手扶在门框上,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摇晃。他没有立刻进去,也没有回头看林宇书。他低着头,看着脚下柔软的地毯花纹,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挣扎。
林宇书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看着秦漠僵硬的、仿佛被钉在门框上的背影,看着他肩膀上布料被冷汗浸湿的深色痕迹。
林宇书的目光沉静如水,他看着秦漠那如同惊弓之鸟般僵直的背影,看着他扶着门框、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语调,清晰地问出了那个悬在两人之间、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问题:
“需要告诉她,你也在么?”
“告诉”谁?
“你”是谁?
“在”哪里?
每一个字都心照不宣。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秦漠扶着门框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指甲几乎要抠进木质的门框里!
他像是被这句平静的问话再次狠狠刺中要害,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转过头!
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骤然掀起了比在医院走廊里更加狂暴、更加绝望的惊涛骇浪!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恐、深入骨髓的抗拒,还有一种濒死般的痛苦!
“不——!!”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低吼,猛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像是被这个提议彻底吓破了胆,再也无法承受任何一丝可能的联系!他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踉跄着冲进了房间!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厚重的房门被他用身体狠狠撞上!巨大的力量让门框都似乎震动了一下!那沉重的关门声,像是一记绝望的丧钟,在寂静的酒店走廊里疯狂回荡!余音久久不散,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斩断的决绝!
林宇书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紧闭的、冰冷厚重的房门。那声巨响仿佛还在耳边轰鸣。他知道,那扇门关上的,不仅仅是秦漠的身体。
更关上了那个名为“顾依依”的、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