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最深的伤口结痂,却无法抹平疤痕,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上的。
顾依依站在病房的窗边,背影单薄而挺直。她穿着简单的棉质连衣裙,左臂的石膏早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从手肘蜿蜒至手腕的、狰狞而扭曲的疤痕。粉红色的新肉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永久地爬伏在她原本光洁的皮肤上。阳光斜斜地打在那道疤痕上,边缘泛着一种不健康的、刺目的亮光。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左臂那道崭新的“印记”上,眼神沉寂,如同深秋的潭水,不起一丝波澜。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拂过疤痕凸起的边缘,那粗糙而陌生的触感,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无声地复述着那个混乱绝望的夜晚,复述着那道刺眼的车灯,复述着身体腾空时冰冷的风,也复述着……那令人作呕的酒气和粗暴的触感。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顾依依没有回头,指尖依旧停留在疤痕上。
门开了,林宇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捧着一束新鲜的、带着露珠的白玫瑰,花瓣洁白无瑕,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抽去了精气神,高大的骨架撑着衣服,显得空荡而萎靡。脸色是长期缺乏睡眠的灰黄,眼窝深陷,胡茬凌乱,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小心翼翼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惶恐。他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不敢再轻易踏前一步,目光甚至不敢直接落在顾依依身上,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花束,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一个月,他几乎成了医院的影子。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病房门口,带来一束花,有时是百合,有时是康乃馨,今天换成了白玫瑰。他不敢进去,只是把花交给护士,或者放在门口的椅子上。有时顾依依醒着,他会在门口站很久,隔着那扇门,像一个虔诚而绝望的囚徒,贪婪地捕捉着里面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像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苦行者,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无声的守候,笨拙地表达着他无法用语言承载的愧疚和悔恨。
终于,他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束白玫瑰,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卑微,投向窗边那个背对着他的、单薄的身影。
“依依……”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石头,“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问完这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嘴唇蠕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顾依依缓缓转过身。阳光照亮了她的脸。一个月的时间,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削,脸色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当初在ICU醒来时的空洞麻木,也不是在秦漠宿舍里那种崩溃的绝望。那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深不见底的沉寂。像暴风雨过后,被彻底冲刷干净的、冰冷的荒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疲惫和……某种尘埃落定后的疏离。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宇书脸上,那平静像一堵无形的、高耸的冰墙,瞬间将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冻结在了喉咙里。林宇书被她眼中的沉寂刺得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捧着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花瓣上的露珠滚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依依……”他再次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茫然和恐惧,“我……我们……”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一个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日夜折磨着他,却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这三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在那片沉寂的荒原上,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顾依依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极其疲惫的、带着无尽苍凉的弧度。她的目光,终于从林宇书那张写满痛苦和迷茫的脸上移开,再次落回自己左臂那道丑陋的疤痕上。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凸起,动作缓慢而清晰,像是在抚摸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冰冷的标记。
然后,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林宇书。眼神依旧是沉寂的,但那份沉寂深处,却透出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宇书,”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疲惫和疏远,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病房里,“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林宇书最后一丝侥幸。他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捧着花的手颓然垂下,那束洁白的玫瑰差点脱手掉落。
顾依依的目光越过他失魂落魄的身影,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天空,声音依旧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已经办好了手续。等医生签完最后的出院小结……”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林宇书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告别,“我就走。去澳洲,我父母那边。”
澳洲。这个遥远的地名,像另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宇书已然碎裂的心上。比秦漠选择的两千公里更远,远到隔着浩瀚的太平洋,远到……彻底断绝了所有可能的念想。
她不仅是要离开他,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片充满了不堪回忆的土地……她是要彻底地、永远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连最后一点卑微守候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林宇书呆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手中的白玫瑰终于无力地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洁白的花瓣散开,沾染了尘埃,像一场无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