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时,他无意间瞥向窗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京市竟悄无声息地飘起了今冬的初雪。细碎的、茸茸的雪沫,在窗外昏黄路灯光晕勾勒出的圆形舞台里,安静地、悠然地飞舞旋转,如同无数被惊起的、散发着微光的精灵,为这沉寂的夜色平添了几分纯净与梦幻。
他匆匆抓起衣帽架上那件卡其色的短款羽绒服套上,围巾都来不及好好系,便小跑着冲出了门。电梯下行时,他看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心里莫名有些迫不及待。
走到单元门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裹挟着雪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以及车旁那个静静伫立的身影。
孟优穿着一件质料极佳的深灰色羊绒长大衣,身形修长挺拔。他没有打伞,也无惧这纷扬的雪花,就那样站在路灯的光圈边缘,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雪花落在他宽阔的肩头、乌黑的短发上,染上点点莹白,久久不化。他微微仰头望着飘雪的天空,侧脸线条在光与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冷峻,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亘古的孤独。
仿佛他已经这样,独自一人,站在光阴的长河边,看尽了王朝兴替,人世浮沉,悲欢离合,任由时光洪流从身旁奔涌而过,却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人理解的、神祇的寂寥。
姜燕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而陌生的酸楚,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孟优见姜燕声向自己走来,便拉开车门率先坐进驾驶座。姜燕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带来一身室外微凉的寒气与蓬勃的、属于人间的生气。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严寒,温暖得让人有些慵懒。姜燕声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哈出一口白雾,然后扭头看向刚刚发动车子、目视前方的孟优。车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优越的鼻梁和下颌线。姜燕声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刚才在雪中看到的那一幕,那句话几乎是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孟先生,你为什么……不找个伴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问得如此直接唐突。
孟优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一下。他目视前方,雪花一片片扑向挡风玻璃,又被雨刮器有条不紊地、安静地扫开,周而复始。
“我这个神棍,”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涟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谈恋爱会折损道行,失去一半功力。”
姜燕声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颊边的小痣也仿佛生动起来:“孟先生,你居然还会开玩笑啊!”他显然把这当成了孟优式的、冷面笑匠般的幽默,笑着伸手拍了拍孟优的手臂,触手是羊绒细腻的质感和他臂膀结实的轮廓,“放心,我们圈里优秀的女士....男士其实还挺多的,改天我帮你留意着,有合适的介绍给你认识!”
孟优没有再回答,只是更加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雪花飞舞的路况。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轰鸣、空调系统细微的风声,以及两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沉默之下,孟优的心境却远不如他表面所展现的那般波澜不惊。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潭,荡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那里面混杂着几分因他天真话语而起的、无可奈何的酸涩,有对他未来可能卷入更多风波的隐隐担忧,更有一种……需要极力克制才能按捺下去的、不断想要靠近这份温暖的冲动。
他分不清,这份因姜燕声一句无心之言而泛起的、陌生而汹涌的心潮,究竟是不是因为对岳凤栀那份未能护其周全、最终阴阳两隔的永恒遗憾与愧疚,在跨越了漫长时光后,不经意地移情到了这个同样拥有着纯粹灵魂、执着眼神的年轻人身上?还是因为……仅仅只是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他此刻喋喋不休的关切,他鲜活生动的气息,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就已经让孟优这颗在漫长孤寂中早已冰封沉寂的神心,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与……近乎贪婪的眷恋?
仿佛这个人,他的笑声,他的烦恼,他的一切,早已理所当然地,在他身边存在了千百年,填补了那些他未曾察觉的空洞。
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而克制地瞥了一眼身旁正望着窗外被雪花装点的夜景、嘴角还带着未散笑意的姜燕声。年轻人呼出的气息在冰凉的车窗上氤氲开一小团白雾,他无意识地在上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孟优迅速收回视线,将眼底所有翻涌的、几乎要冲破禁锢的复杂情绪,重新强行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属于神的自觉的平静之中。
雪花依旧无声地落在车窗上,堆积,然后被无情地抹去,如同许多来不及捕捉便已消逝的瞬间。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初雪覆盖的街道上,碾过地上薄薄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载着两人,驶向那家烟火气十足、人声鼎沸的涮肉店。
涮肉店里人声鼎沸,铜锅里的清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氤氲的白气带着牛羊肉特有的醇香弥漫开来,与窗外寂静飘落的雪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姜燕声夹起一筷子鲜切的羊上脑,在翻滚的汤里快速涮了几下,待肉色变白便捞起,蘸满了麻酱调料,满足地送入口中。暖意和饱足感驱散了刚才在雪夜中的那点寒意和莫名的心绪。
他咽下食物,喝了口酸梅汤,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坐在对面、姿态依旧优雅从容的孟优说道:“孟先生,我前两天不是跟你说听了松本野的音乐吗?我特意找了他那首最富盛名的代表作,就是那段纯音乐《生生·烬》,听说当年在日本拿奖拿到手软,被誉为‘灵魂之诗’。”他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带着点困惑,“本来想听着助眠,结果越听越清醒,心里头还一阵阵发慌,耳朵里像有细针在扎似的,特别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欣赏水平不够,理解不了这种大师级的作品。”
孟优正用筷子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牛百叶,闻言动作一顿,将百叶放回盘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直接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按了几下,似乎是在搜索。然后,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收纳盒里取出一对无线耳机,动作流畅地戴好,按下了播放键。
他就这样在喧闹的涮肉店里,微微阖上眼,屏蔽了周遭所有的嘈杂,沉浸在那段被姜燕声描述为“不舒服”的音乐中。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坐在对面的姜燕声却莫名觉得,孟优周身那股清冷的气场似乎更加凝实了,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过了一会儿,孟优摘下耳机,将其仔细收好。他抬眼看向姜燕声,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清明而笃定。
“你的感觉没有错。”孟优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首曲子里,囚禁着一个不属于它的、痛苦且愤怒的‘言灵’。”
“言灵?”姜燕声眨了眨眼,对这个词既熟悉又陌生,上次在京剧院孟优提到过,“又是言灵?为什么不属于这首曲子的言灵会跑到里面去?”
“因为这首所谓的代表作,”孟优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是一件精巧的、盗窃而来的赝品。它并非诞生于松本野纯粹的创作灵感,而是掠夺了他人的心血。被掠夺的那份原始创作中蕴含的、属于真正创作者的意念和情感,在扭曲和囚禁中,化作了这不散的怨怼之言灵,缠绕在这首窃来的曲调之中。所以你灵台敏感,才会感到不适,那是言灵无意识的哀嚎与抗争在你意识中的投射。”
姜燕声听得怔住了,涮肉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抄袭?松本野那样级别的大师,竟然会抄袭?而且,孟优仅仅是通过耳机听了一遍,就能如此断言?他对孟优所处的那个光怪陆离、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世界,好奇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
“孟先生,”他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体,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探究欲,“你的这些能力……是从小就有的吗?还是后来遇到了什么世外高人,修行得来的?”他想象着各种武侠小说或者玄幻故事里的桥段。
孟优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神,沉默了一瞬,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拿起公筷,将几片涮好的肥牛夹到姜燕声的碗里,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哄骗般的随意:“没那么复杂。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了几天,醒来之后,就能偶尔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这个答案显然过于“平民化”,与姜燕声想象的奇遇相去甚远,他“啊”了一声,有些失望,但随即又追问:“那……那些言灵,就是鬼魂吗?人死了变成的?”
“不同。”孟优摇了摇头,耐心解释,如同在教导一个好奇的学生,“鬼魂,通常与逝者的血肉之躯、生前执念密切相关,是生命消亡后残存的印记。而言灵……”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它更纯粹,生于‘虚幻之灵’。你可以理解为,当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将极其强烈的情感、意念、精神,倾注于某件‘作品’之中——可以是一首曲子,一段文字,一个角色,甚至一个执着的信念——当这种精神层面的力量凝聚到一定程度,超越了寻常的范畴,便有可能孕育出拥有独特能量的‘言灵’。它依托于那份创作或执念而存在。所谓的‘灵感迸发’,有时或许就是创作者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游离的言灵碎片,或者自身强烈的情感恰好达到了孕育言灵的临界点。”
姜燕声听得似懂非懂,但“作品”、“情感”、“精神凝聚”这些词汇,让他隐约触摸到了某种边界。他下意识地又给孟优夹了一筷子青菜,嘴里嘟囔着:“反正……抄袭就是不对!窃取别人的心血,还把原本美好的东西变得那么痛苦,太可恶了!”他身为创作者,对这种事情有着本能的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