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库后墙发现的神秘脚印、血迹和碎布,如同一根无形的引线,瞬间点燃了逯染心中高度的警觉。这绝非小事!有人能够避开重重守卫,潜入皇宫深处,甚至可能接近了储存重要物资的库房,这本身就是对整个宫禁体系的巨大挑衅和潜在威胁。更让她在意的是,此事发生得悄无声息,若非她今夜心血来潮进行突击检查,恐怕至今仍无人知晓。这背后隐藏的水,远比表面看起来要深得多。
回到侍卫亲军司衙署的公廨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逯染一夜未眠,眼中却毫无倦意,反而闪烁着一种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锐利光芒。她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将那块从承明库后墙找到的黑色碎布放在灯下仔细端详。
布料的材质确实特殊,坚韧而轻薄,经过特殊处理,似乎能在夜色中吸收光线,不易反光,是制作夜行衣的上佳材料。撕裂的边缘很新,显然是近期留下的。她又仔细辨认了那些暗褐色的血迹,从凝固程度和颜色来看,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三天。
三天之内,有人穿着夜行衣,潜入了皇宫,目标可能是承明库,并且在靠近宫墙的地方受了伤,留下了痕迹……
这个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承明库里有什么值得他冒险潜入的东西?他是单独行动,还是有同伙?他又是如何避开层层守卫,又是如何离开的?
无数个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逯染知道,这件事绝不能公开声张。一旦捅出去,必然会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不仅可能打草惊蛇,让潜入者有所警觉,更可能被她的政敌利用,反过来攻击她治下不严,连累整个侍卫亲军司。甚至,皇帝李劼若是知晓此事,以他多疑的性格,恐怕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她这个新上任、又表现“异常”的副都指挥使。
必须秘密调查!而且要快!
她首先传唤了亲兵队长苍狼。苍狼一夜的秘密搜索并没有带来更多突破性的发现,宫墙内外其他地方并未找到类似的脚印或血迹,仿佛那潜入者如同鬼魅般出现,又如同鬼魅般消失了。这让事情显得更加诡异。
“大人,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苍狼有些迟疑地说道,“或许只是哪个不长眼的内侍或宫女,不小心在那里摔了一跤,挂破了衣服?”
逯染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内侍宫女的衣物,绝非这种料子。而且,那些脚印的大小和步幅,更像是习武之人留下的。最重要的是,现场有被人刻意清理和掩盖的痕迹。这绝非意外。”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多年的生死经验告诉她,任何看似巧合的细节背后,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真相。
她沉吟片刻,对苍狼下令:“挑选几个绝对可靠、嘴巴严实的弟兄,继续秘密监视承明库周边,尤其是夜间。同时,暗中留意宫中近期是否有可疑人员出入,或者是否有重要物品失窃的消息,特别是承明库本身是否有任何异动。记住,此事绝对保密,除了你我二人,不得让第三人知晓详情。”
“属下遵命!”苍狼领命而去。他虽然不完全理解事情的严重性,但他对自家大人的判断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安排好初步的监控,逯染开始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潜入者的身份和目的,是调查的关键。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来源,仅仅依靠侍卫亲军司内部的力量,恐怕难以查清真相,甚至可能被误导。侍卫亲军司内部盘根错节,谁是敌谁是友,尚未可知,贸然动用内部力量调查,很可能走漏风声。
她想到了两个人。
第一个,是她的“姐姐”,贤妃张濡晗。张濡晗身处后宫,看似不涉外事,但以她的聪慧和张家在宫中的经营,必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后宫是信息传递的另一个重要节点,许多前朝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或许会在这里显露端倪。而且,通过张濡晗,她或许能够接触到一些更隐秘的、属于宫闱深处的情报网络。
第二个,则是南营那位沉默寡言的百户——沈默。此人武艺高强,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他出身底层,没有复杂的派系背景,且之前被打压的经历让他对侍卫亲军司内部的某些阴暗面有着更深的了解。经过近期的观察和几次任务的考验,逯染感觉此人不仅能力出众,且性情坚韧,知恩图报,是值得培养的对象。或许,可以将一些更深入、更敏感的调查任务交给他去执行。
打定主意后,逯染决定先从沈默入手。她需要一个可靠的执行者,去暗中进行一些不方便由她亲自出面、也不能让苍狼等身边亲兵过度卷入的调查。毕竟,苍狼等人是张府的家将,目标过于明显,有些事情由禁军内部的人去做,反而更不容易引起注意。
当日下午,逯染以检查南营秋季换防训练进度为由,再次来到了南营的驻地。在演武场上观看了半个时辰的操练,并就几个阵型变换和器械配合的细节,对负责训练的几名队正进行了点评和指正。她的点评精准到位,切中要害,让那些原本还有些轻视她纸上谈兵的军官也不由得暗自佩服。随后,她单独将百户沈默叫到了帅台一侧的僻静角落。
秋风吹过,卷起演武场上的尘土,也带来了远处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沈默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地站在逯染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但眼神中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麻木和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上司看重后的专注与锐气。他恭敬地垂首,等待着指示。
“沈百户,”逯染并未看他,目光落在远处正在进行对抗演练的士兵身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只是随口闲谈,“本官有一件机密之事,关乎宫禁安危,需要一个绝对可靠之人去暗中查探。”
沈默闻言,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光芒,但立刻被他强行压下。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抵心,沉声道:“请大人吩咐!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他知道,这是副都指挥使大人对他的终极信任,也是他彻底摆脱过去阴霾、赢得光明前程的转折点。这份信任,重如泰山,他绝不能辜负!
逯染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沈默,微微点了点头。她欣赏沈默的这份干脆利落和不多问的沉稳。她缓缓将承明库后墙发现的异常情况——包括可疑脚印、清理痕迹,甚至提到了发现少量血迹和一块特殊布料——简略又省略了部分细节地告知了他。
“……此事极为蹊跷,本官怀疑数日之内,曾有身份不明、身手高强的刺客或奸细潜入宫中,目标不明,行踪诡秘。”逯染的语气异常凝重,“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泄露,恐引发宫廷震动,甚至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因此,必须在暗中查清真相。”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沈默的反应。只见沈默的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专注,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本官命你,”逯染继续说道,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暗中调查以下几点:第一,三日之内,宫中各处,尤其是靠近承明库的西区和北区宫苑,是否有异常事件发生?例如,是否有物品失窃?哪怕是不起眼的小物件。是否有宫人或侍卫声称见过可疑人影?是否有宫门或窗户被撬动的痕迹?第二,彻查侍卫亲军司内部,特别是负责夜间巡逻和守卫的各营,近期是否有人员无故缺勤、请假,或者身上带有不明原因伤势的情况?尤其是西营和北营的人员,要重点排查。第三,”她加重了语气,“想办法查清承明库近期是否有任何异常的物资进出记录,或者是否有官员、内侍频繁出入该区域。”
“调查过程中,你可能会遇到阻力,甚至危险。”逯染的目光落在沈默的脸上,“本官无法给你提供公开的支持,一切都需要你相机行事,随机应变。若遇紧急情况,可持此物,”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刻有特殊标记的铁制令牌,递给沈默,“去城南‘常乐坊’寻‘老地方’茶馆的掌柜,他会为你提供必要的帮助。”
这枚令牌是张锦交给她的,代表着张家在京城布下的部分暗线势力。将这枚令牌交给沈默,既是给予他支持,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信任与考验。
沈默双手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他明白这枚令牌的分量,也感受到了上司寄予的厚望和承担的风险。他将令牌紧紧握在掌心,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大人放心!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辜负大人所托!”
“好。”逯染点了点头,“记住,安全第一,行事务必隐秘。若有任何发现,不必经过他人,直接向本官汇报。”
“末将明白!”
打发走沈默,看着他迅速融入人群、消失不见的挺拔背影,逯染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沈默的沉稳、坚韧和对机遇的渴望,让她相信他能够胜任这次秘密调查。将这个任务交给他,既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一种投资。若他能在此事中展现出足够的能力和忠诚,未来必将成为她手中一把可靠的利刃。
解决了沈默这边,逯染开始认真思考如何联系她的“姐姐”——贤妃张濡晗。皇宫内苑不同于前朝衙署,信息传递更加困难,也更容易留下痕迹。直接派人去流云宫传递密信太过冒险,一旦被截获或是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她需要一个更自然、更稳妥的方式,与张濡晗进行一次看似寻常却能传递关键信息的接触。
她想起了那日初见时,张濡晗借着棋局与她打的“暗语”。这位姐姐心思玲珑,擅长在不动声色间传递信息。或许……她可以再次利用“姐弟亲情”这个由头,寻个机会去流云宫“请安问好”,顺便“请教”一些问题?
只是,无缘无故地频繁前往后宫妃嫔的宫苑,对于她这个外臣身份的“弟弟”来说,也并非全无风险。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恰好,她想起过几日似乎是宫中某个不算特别隆重、但按例会邀请部分宗室和得宠妃嫔及其家眷参与的“赏菊小宴”。这种场合,人员相对集中,但氛围又比较轻松,或许能找到与张濡晗单独说话的机会。她决定留意内侍省那边是否有相关的旨意或通知,若能得到参与的机会,便可相机行事。若是没有,则需另寻他法,比如通过张锦在宫中的眼线,设法递送一些只有她们姐弟能看懂的“家书”或“物件”。
就在逯染权衡着各种可能性,试图找到最稳妥的联络方式时,公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来人并未像之前的小太监那般急促,反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和谄媚。
“大人!大人!”人未至,声先到。正是那位“消息灵通”的北营都虞候赵启平,他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一溜烟地闪身进了公廨,还不忘回头示意守门的亲兵将门虚掩上,摆出一副要说机密大事的架势。
逯染放下手中的卷宗,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心中却已了然。这位赵都虞候,显然又“打探”到了什么自认为重要的消息,迫不及待地要来自己面前邀功了。
“何事如此慌张?”逯染的语气依旧淡漠。
赵启平搓了搓手,凑近了几步,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邀功的兴奋和神秘:“大人!末将刚得了个消息,千真万确!是关于西营周放的!不知……对大人有没有用?”
“说。”逯染惜字如金。
赵启平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继续压低声音道:“听说……就在大约三四天前的夜里,具体哪天记不清了,周指挥手下一个极为心腹的亲兵小校,名叫钱三,突然就告了急假,说是家中老母病重垂危,连夜出城回家了。这本也没什么稀奇,可怪就怪在……”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接着说道:“有人瞧见他离开京城时,是骑着快马,行色极其匆匆,而且……天色昏暗看得不真切,但那人似乎……好像身上还带着伤?捂着胳膊,脸色也不太好。还有人说,他家里根本没什么病重的老母,他是个孤儿,哪来的老母?”
逯染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被电流击中!
西营的人?周放的心腹亲兵?身上带伤?三四天前夜里?告假回家?理由还是假的?!
这一切信息碎片,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直指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可能性!
时间点!恰好与承明库事件发生的时间高度吻合!
受伤!与承明库后墙发现的血迹相符!
身份!侍卫亲军司内部人员,还是西营指挥使的心腹!这就能解释为何潜入者对宫内布防可能有所了解,也更容易找到防守的薄弱环节!
告假离京!这更是绝佳的脱身和隐藏手段!
难道……那晚潜入皇宫,留下痕迹的宵小之辈,竟然真的是侍卫亲军司的自己人?!而且还是西营指挥使周放的心腹?!
这个猜测让逯染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若真是如此,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这不再是简单的外敌入侵,而是内部出现了奸细,甚至是监守自盗!
周放……那个看起来圆滑世故、贪财好色的西营指挥使,他为什么要派心腹潜入宫中?他的目标真的是承明库吗?承明库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如此冒险?还是说,他只是替罪羊,背后另有主使?
如果真是周放所为,那么那晚承明库外围哨兵的睡岗,以及巡逻队队长孙勇所谓的“疏漏”,恐怕就不是简单的巧合和懈怠,而是有意为之的掩护!
“此消息,你从何处得知?可确认属实?”逯染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目光锐利地盯着赵启平,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需要确认这消息的来源和可靠性,赵启平此人惯会捕风捉影,甚至可能为了邀功而添油加醋。
赵启平见顶头上司终于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不由得更加得意,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这消息绝对可靠!是末将一个安插在西营马厩的老乡亲眼所见那钱三牵马离去时的异状,后来又与钱三同乡的几个士兵闲聊时,无意中得知他家中并无老母!末将觉得此事蹊跷,与大人之前敲打西营之事或许有关,便立刻来向大人禀报!”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消息来源或许是真的,但他将此事与逯染敲打西营联系起来,显然是想将功劳引到自己“为大人分忧、监视政敌”的方面来。
逯染心中冷笑,却不点破。她需要赵启平继续提供信息,暂时还不能让他察觉到自己对“承明库事件”的真实关注点。
“嗯,你做得很好。”逯染微微颔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周放此人,确实需要多加留意。你继续盯着西营那边,尤其是这个钱三的动向,看看他是否真的回了老家,还是另有去处。若有任何新的消息,即刻来报。”
“是!是!末将遵命!”赵启平喜不自胜,感觉自己果然押对了宝,这位新来的副都指挥大人果然是要对付周放,自己这算是立下了大功!他连忙躬身行礼,满脸堆笑地退了出去。
看着赵启平离去的背影,逯染眼中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内奸!
这个词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侍卫亲军司,拱卫京师、护卫皇宫的天子亲军之中,竟然隐藏着如此胆大包天的内奸!这背后牵扯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周放那么简单!
周放或许贪婪,但他是否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力策划如此周密的潜入行动?他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财物?还是受人指使?如果是受人指使,那幕后黑手又是谁?皇后冯家?还是其他与周放有利益勾结的势力?
这件事,比她最初预想的还要复杂百倍!
她必须立刻调整调查方向!沈默那边的暗中摸排固然要继续,但重点必须放在追查这个突然“告假回家”的钱三身上!只要能找到钱三,或者查清他受伤的原因和真实去向,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的黑手!
然而,钱三已经离京,人海茫茫,如何去追查?而且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不能动用官方力量,以免打草惊蛇。
她再次看向了桌案上那枚代表着张家暗线的铁制令牌……或许,是时候动用这股隐藏在黑暗中的力量了。
同时,她也意识到,联系张濡晗的事情,变得更加紧迫了。后宫之中,或许隐藏着与此事相关的关键线索。她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方式,将这个惊人的发现告知姐姐,并寻求她的帮助。
赏菊小宴……她必须想办法参加!
夜色渐深,公廨内的烛火摇曳,将逯染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寂。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都要坚定。
棋局,已经变得越来越凶险,但也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