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并不安稳。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而冰冷的“空无”感包裹着她,没有恶意,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绝对的、对包括她自身在内一切存在的漠视。
仿佛她只是一粒尘埃,存在与否,于这庙宇,于这天地,毫无意义。
翌日清晨,雨歇风住。
商玉醒来,迷离之时,觉得昨夜空洞冰冷的幻觉仿佛只是一场噩梦,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沁入骨髓的冰冷。
她看向神像,神像依旧死寂。
或许,是这庙宇太过荒凉,让她生了臆想。
她摇摇头,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
回头看了看那空荡荡的供台,和那尊孤零零的神像。
她走回药篓旁,挑出两个最新鲜、红艳的野山柿,用清水洗净,郑重地放回到布满灰尘的供台上。
“山神大人,我走啦,这两个果子,很甜的。”
果子带着晨露的润泽,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
没有回应,只有山风穿过破洞的呜咽。
商玉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那扇被她撞坏的门。
在她离去后许久,庙内光影微移。供台上的两个野山柿,无声无息地失去了所有光泽和水分,迅速干瘪、碳化,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融入了原有的香灰之中。
仿佛它们蕴含的微不足道的生机,已被某个无形的存在,彻底“抹去”。
之后几日,商玉采药时,总会刻意绕路经过这座破庙。
有时会留下一捧新采的、带着露水的野花;有时是几颗鸟蛋,用干净的叶子垫着;有时甚至是一小竹筒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清冽山泉。
供奉依旧会很快“消失”,不是被动物偷吃,而是那种彻底的、化为飞灰的湮灭。
庙宇,也一如既往的死寂。
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商玉惦记着庙顶的破洞,担心那尊本就残破的神像被雨水彻底淋垮,竟冒着大雨,抱着一大张路上捡来的、还算完整的油布,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闯入了破庙。
她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却还是费力地试图将油布盖住神像上方最大的那个破洞。
电闪雷鸣中,她忙得团团转。
终于暂时挡住大部分风雨后,她累得坐在神台边喘息,取出火折子,想生堆火取暖,却发现捡来的柴禾都太湿,根本点不着。
她又冷又累,抱着膝盖,看着门外如幕的暴雨,小声打着喷嚏。
“……好冷啊。”
她无意识地呢喃,像是在对谁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
在她身侧,那尊泥塑神像的阴影里,一丝微不可查的流光,如同呼吸般,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意,以神台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范围很小,仅仅笼罩了商玉所在的那一小片角落。
商玉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神像。
神像依旧沉默,模糊的面容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但那真实的、救她于湿寒的暖意,做不得假。
她愣了很久,忽然对着神像,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山神大人!”
阴影中,那暗金色的流光再次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仿佛从未出现。
暖意依旧持续着。
濒死之神的残魂,在这破庙的绝对寂静里,第一次“主动”消耗了力量,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争斗,甚至不是为了自己。
只是……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为了一只,稍微有点特别的……蝼蚁。
自那个雨夜后,商玉往破庙跑得更勤了。
她依然会留下山果、野花,有时甚至会坐在神台边,一边整理药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些村里的事。
谁家的阿婆风寒久咳不愈,后山的哪片坡地新发现了一簇罕见的止血草……她知道“山神大人”不会回应,但她觉得,这总比让他独自面对永恒的寂静要好。
那缕残魂,依旧冰冷地观察着。
祂不理解这蝼蚁的行为,供奉于祂无益,絮语于祂无意义,祂之所以在那夜消耗力量驱散寒意,或许只是因为,这只蝼蚁提供的“供奉”,是目前这死寂等待中,唯一一点微弱的、不令祂彻底厌烦的变量,如同无尽黑暗里,一只萤火虫徒劳的光。
直到这天,商玉背着空了大半的药篓,脸色凝重地来到庙里,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收拾或絮叨,而是靠着神台坐下,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淡的、咸涩的气息。
祂的残魂感知到了,这是……水的另一种形态,源于生命体情绪剧烈波动时的分泌物。
无用且浪费能量。
良久,商玉抬起头,眼圈泛红。
她对着神像,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山神大人,村里……村里好多人都病倒了。
发热,呕吐,身上起红疹……爷爷留下的方子,效果都很慢。
王大叔家的阿苗,才三岁,昨晚……没了……”
她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我采不到更有效的药……我好没用。”
她的话语,她的悲伤,于祂而言,与风吹过破洞的呜咽并无本质区别。
众生生灭,疾病死亡,不过是天地运转最寻常的规则,祂甚至无法理解她为何要为此耗费心神。
商玉却似乎从祂的沉默(她以为的沉默)中汲取了一丝安慰。
她用力擦掉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行,我不能哭。爷爷说过,医者不能先乱心神,我再去更深的山里找找,一定有办法的!”
她站起身,像是对神像,也像是对自己保证,然后匆匆离开了。
庙宇重归死寂。
祂的残魂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祂见过比这更惨烈的人间地狱,见过让人绝望之景,凡间一村的瘟疫,渺小得不值一提。
接下来的日子,商玉来得少了,即使来,也是匆匆放下些简单吃食,便又背着药篓深入山林。
她的身形日渐消瘦,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