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殷肆鸥已走,白石先生也恢复了一贯的轻浮,说:“有大人物急着相约,白兄自然是看不上我那一壶酒了。罢了罢了,你走吧。”
白缁扯出一个笑容:“实在多有得罪,他日有空,一定光顾。”
白石先生发出一个音:“呵。”
白缁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谢暮山。虽然他早已无数次的想象,如果有一天谢暮山知道了真相,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们二人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但确实从未想过会像这样,他时不时就要焦躁一回的心,但他停下了细密的轻轻颤抖,不再烦躁不堪,不再犹豫徘徊,像是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定也更加神奇的力量所压制,迅速沉静下来。
他只是淡声说:“走吧。”
三人走到门口,突然被白石叫住,他说:“你们今夜先别急着去天女谷吧。”
白缁回头看他,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白石没好气的说:“我像是那种罔顾故友性命的人吗?今晚我会派人去你们那里送饭,别给我跑远了。”
白缁一愣,躬身行礼道:“那便……多谢故友了。”
白石摆了摆手,示意不送了。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的回到了客栈。在进客栈前,谢暮山看到门外有摆点心摊子的,闷声说:“等我一下。”便上前一步,和那个老板讲了几句。
不过一会儿,他就提着两包点心过来了。白缁挑了一下眉,问:“……还有钱?”
“最后一点了。”
“嗯。”白缁不再多问,和他上了楼。他们走到楼梯口,谢暮山却往另一边走去。他走到一间房前,轻轻叩响房门,便将一包点心挂在了门上。
他后退一步,隐了身形。一个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左右看看,发现没人,要关门时发现门上被人挂了一包点心,不由十分疑惑。
白缁在不远处望着她,有点愕然的想:“我似乎不曾见过她啊。”
女人拉住匆匆走过的店小二,说话前先带着七分笑意,问:“小哥,你有看见是谁给我挂了这么一包点心吗?”
店小二一愣,摇头说:“我不知道。”说完,他安慰道:“许是姑娘心善,哪位客人受了恩惠,回您的礼吧。”
女人一怔,连连摆手说“没有”,店小二又扯了几句,把女人哄的笑不闭口。女人说:“算了,这么讲我也不知道是谁,您先去忙吧。”便微微欠身,转身走进了房。
白缁在她开口的那一刻,陡然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如今听了他们的对话,终于想起那是谁了。
——是他夜探善面头陀,回来时在屋中听到的那个,与谢暮山交谈的善女人。当时或许是看谢暮山站在门外,不知所以,上去安慰了几句,邀请他去和她的小宝玩。
谢暮山已经显出了身形,站在白缁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手里还拎着那包点心。白缁睨了他一眼,心道:“雪娃娃还挺懂知恩图报。”
他说:“走吧,进去吧。”
走进屋里,谢暮山把手上剩下的一包点心放到桌上,把包装的油皮纸打开,自己在八仙桌前坐下,把点心往白缁那边推了一点。他自己拿了一块桂花糕,说:“不是饿了么?吃吧。”
白缁愣了一下,沉默的拿过一块糕点。韩瑾在一旁抓耳挠腮烦躁不堪,但看白缁还是一副镇定模样,他也不好率先说什么。
让谢暮山开口,这还不如等一剑来得快。白缁吃完那一块桂花糕,心中叹了口气,说:“你在就知道了吧——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从谢暮山斩断魂祭,变魔为人开始,从他睁开那双眼,看到白缁时的那一句沙哑不堪的“滚”开始,从最开始试探性的一句“师尊”开始。
他先是凶恶,后是乖巧,那其实都是装的,只是为了试探白缁想要做什么而已。
谢暮山还记得,傻子从来都只有白缁而已,无论是记忆,还是心智。
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还处在应激状态,举目无亲无故无所依的小孩。
随着谢暮山抬眸掠了他一眼,白缁攥紧了手指,声音低沉,含着愧疚,了然,以及隐隐的怒意。他说:“你骗我。”
谢暮山吃点心的动作顿了一下,只听白缁继续说:“你明明早就知道……你一直都在骗我,试探我,看我像个……像个戏子一样咿咿呀呀,像个傻子一样不知所措。”
“不。白缁,我一直没有骗你。当日我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我没有骗你。”
“我说我只记得一群黑衣人闯进了我的家,我没有骗你。”
“我说他们都带了面具,看不清脸,我也没有骗你。”
他终于彻底抬起了头,看着白缁——直视着他,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平静,不像对着一个杀父杀母的仇人。
他说:“我只是少说了一句,那一日,你破阵之时,左手一挥,威压千里,狂风怒号,你的面具掉下来了。”
“那是我唯一记得的一张脸,所以我一睁眼就认出了你。”
所以他第一句话就是“滚……”。
滚!
你这个渣滓,你这个恶魔!
后来呢?后来他甚至在那人的怀抱里突然有些疑惑,会不会那只是一场大梦,会不会根本就不是那张脸。
这样温柔的人,怎么会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
他叫他师尊,叫的亲热,毫无芥蒂,其实那时的他,根本就不曾把他当师尊。
那你为什么还要装这么久,说什么永远站在我身边?
你不是在大梦池泡过三天吗?你不是心智已达成人吗?你不是应该早就知道,我们迟早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吗?
白缁本来又拿了一块桂花糕,此刻却手中一用力,将粉糯的糕点直接捏碎,散了满手,都是黏腻的触感。他一向比较矜贵,此刻却连这样的不是都没有注意到,望着谢暮山,失力般的叹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呢?为什么还要八风不动的坐在我面前?”
“……是,你是隐宗少主,天生就比旁人多了几分通透清明,又在你家圣水里泡过一遭,早就没有那么多的七情六欲……”
“但我呢?谢暮山,我不是什么圣人,你把我当傻子一样逗了这么久,逗得我真的以为你……真心待我,逗得我每每不知,有朝一日要如何告诉你真相,我甚至想着,如果有一日你将要知道真相,我宁愿在前一夜自戕而死!”
“我希望一直都是你心中亦师亦友的模样,至少在我活着,在我能够看到你的时候,你对着我的,不要是你的剑锋……”
说到这里,白缁眼尾已经染上了一点嫣红。他一时动情,呼出几口气,阖上了眸子。
等睁开眼,睫羽轻颤,重新看向谢暮山的时候,他的嗓音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只是不再那么温和,像是悲哀过后的心死。
韩瑾一直看着白缁,看着他的犹豫,他的小心翼翼,以及他现在的痛苦与哀默。
他张了张口,却只能万分无力的喊了一句:“……师尊。”
白缁说:“结果呢?其实你一直在骗我。”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说:“倒也不错,这是我欠你的,你骗我也好,杀我也罢,这都是我应该还的。”
谢暮山眉头皱起,嘴唇开开合合,最后只能冷冷吐出一句话:“白缁,我就知道的……”
“我一直不和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就是这样。”
“你就只知道愧疚,你心中有愧,你就只知道这么想我……”他被气得浑身发抖,但声音还是那样的冷静,只是有些颠三倒四,夹杂着愤然,说:“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会觉得我是在骗你我只有恨你我只想杀你!其实我根本……”
“我,根,本,就,没,有,这,么,想!”他一字一断,已经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走到白缁面前。他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哪怕是从噩梦里醒来的那一刻。”
“但我从来不讲,因为我知道,你就是会这样,把你自己心里所想的所害怕的那些东西,全部强加在我的身上!”
“但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
许是尽管谢暮山比其他小孩都要成熟,遇到这种情形,也忍不住要为之动情,此时哪里还有半点隐者风雨不动的模样?
他哽咽着开口,满心都是不甘与委屈。他的嗓音依旧是清冷的,却无由的沾染上了人间最朴素的情谊。
只是眼角含泪,就再也什么都藏不住了。这个雪娃娃在难过,在心疼,在为他歇斯底里。
谢暮山心想,好疼啊,像拿着刀在挖自己的心。
白缁亦然。他们每说一句话,甚至每对视一眼,都像是化作人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双刃刀,一把戳进对方心上,一把戳进自己心里。戳的越深,越痛,只是没有伤疤。
所以千疮百孔,二人也是强压着不让自己过于失态,过于疯狂,乃至在这样恩怨难休的情景里,甚至像是无动于衷。
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究竟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