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暮山抱着臂冷冷的说:“天意如此,你何必懊恼?”
他顿了一下,还是伸手遮住了白缁的眼睛,说:“天地有规,红尘有序,我们都尽力了。”
老严也颤巍巍的走上前,每走一步,都像是老了一岁。等走到善面头陀身前时,他已经真正失去了所有支撑在脊背里的力气,成为了一个佝偻瘦小的耄耋老人。
他是地缚灵,灵气不散,他就不会自然消亡,但此刻,他已然如同死物。
他指着眼前的血人,问谢暮山:“这个……是我的善儿吗?”
谢暮山似乎并不是很想回这句话,但看一边的白缁还沉浸在无名的悲哀里,显然是不能回话了,只能冷声说:“是……”
音还没发全,他就被白缁拽了一下,没有站稳,摔到了他怀里,压着他另一条手臂。只听头顶之上响起白缁沉着的声音,只是十分嘶哑,难以辨认。
“老人家,幸不辱命,我为您找到了……您的善儿。”
老头眼圈通红,蹲下身体,小得就像当年的野猫。他用袖子擦着善面头陀脸上的血污,越擦越花,最后完完全全成了一张大花脸。
他悲恸的大哭起来,身当入土的老人,有如同新生的孩子,哭的放肆,哭的忘情。
他擦到了天边泛白,才终于露出了善面头陀的脸,和他记忆中的孩子不一样,但他抱住了他,说:“他为什么不喊我爹爹了。”
“爹爹一直在等你,爹爹等了你好久,你就这么报答老爹啊,你就让我收你的尸体。”
“谢谢你们帮我找到了他……”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先拉着谢暮山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还一直喃喃的说:“谢谢……谢谢你……”
他拜完谢暮山,转而又要去拜白缁,被白缁拦了下来,白缁垂眸望着他,眼中还有潋滟的水光。他说:“不必拜我……对不起。”
老严懵懵懂懂不明所以,于是低头看着被抱在怀里的善面头陀,已经被他整理好了遗容,又恢复了生前,或者说几百年前沉静内敛的模样。他怔怔地说:“是谁杀了我的儿子。”
白缁不忍的阖上了眸子,轻声重复道:“对不起。”
老严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说:“你是仙君,你有理由,可是你为啥要杀他,能告诉我吗?”
白缁嘴唇开开合合,无声的流着眼泪,与老严相对而哭。
他哪里只是为杀了善面头陀而对不起呢?
白缁再次说:“对不起,都是我……”
都是我的错。
老严没有理会他,号啕大哭着。白缁将他扶起来,又摸了摸谢暮山的头,说:“走吧。”
“天快亮了,回客栈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袖摆轻扫,开了一道阵门,门边皆是霜花。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严,后者说:“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不中用了。”
他扶着树,悲恸的说:“善儿死了,我也去地下陪陪他。”说完,他直接弓着身子,将头往粗壮的树干上撞去。
谢暮山:“!!!”
白缁:“!!!”
二人站的远,又因为一夜奔波,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他们急忙冲去,却只碰到了老严抓不住的衣角。
又是鲜血四溅。
白缁凤眸睁得很大,似乎有些错愕,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此刻狼狈不堪,软软的垂在身边,全都是凝固的血污,成了胭脂般暗丽的深紫色。
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善面头陀的血。
谢暮山抿着嘴巴,面色阴沉。他看着老严临死前还紧紧抱着善面头陀,眼神晦涩不明,十分阴鸷。
白缁则悲声说:“但是……他已经受了天谴,碧落黄泉都寻不到了呀……”
本该死去的人,会因为充足的灵气或者类似的东西,留在原地,慢慢的不那么记事。他们与鬼不同,有着自己生前的**凡胎,若是再死一次,才算死透了。
□□被灵气捆缚,不得离开那一片地方,因此名曰“地缚灵”,灵气一散,也就跟着归于寂灭。
只是白缁与谢暮山曾经疑惑,究竟是醇厚的有气息,才会保住老严几百年不散。
现在,谢暮山同样有一个问题:既然□□被束缚,又怎么能来到距裕安城千里之外的虞城?
或许哪怕是自戕于此,那个长留于世的老人也不会就此解脱吧。那一刻,谢暮山实在是不能理解,凡人渴慕长生不老,不死不伤的意义是什么。
老严曾经说:“我真羡慕你们呀。”
他想,现在,他或许该羡慕那些碌碌一生的平庸之人,百年寿命了。
但看白缁的神情,他还是没忍心说出那些话。他先上前一步,进了阵门。白缁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不甚清晰。
人已离开,他却还没有动。
谢暮山说:“死了,倒也不为一件好事。违背生死簿逆天而存,到最后不过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仅此而已了,他想。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一道灵光如同浪潮铺开,卷起了那些斑驳的鲜血,两具冰冷的尸体。
又似宣纸被人轻轻的拿起,微微卷了边角,就送去了天边,慢慢消散。
那是月前身的剑意。
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明明是无比磅礴的天地,却又淡泊的仿若月前天边云卷云舒,收敛了地上蝼蚁的痕迹。
他说:“苦行僧,本君也只能这么做了。”
愿天谴修罗之下,你还能如同当年,五寸书卷气,七尺男儿身。
他往前走了一步,回了客栈。
他看到了谢暮山正坐在八仙桌前,腰板挺直,宽袍曳地,手中拿着一个茶杯。
他应该用过了净身咒,此时已经看不出一点奔波的风尘,紫衣平整,一丝不苟,身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
而后来的白缁,一身白衣早已不能看了,脸上手上都是干涸的血块,深深浅浅,斑驳不堪。他的鬓发散乱,束起的高马尾已经松了,几缕青丝因为冷汗黏在了额角,脸庞,以及高高的鼻梁上。
而那双夙夜未眠的眼睛此刻满是血丝,眼尾嫣红,却没有了那么多的旖旎暧昧,只有困兽一般濒至绝境的绝望,又被那人强行压抑下来,成为火山喷发后喷口处冰冷坚硬的玄武岩。
他望着谢暮山手上的那杯茶,发了会愣,想起那是自己上床小憩之前,百无聊赖的时候泡的,如今已经冷了。
他呆呆的站了许久,上前把谢暮山手里的茶劈手夺过来,没有注意,茶水泼出来许多,洒在了他的衣袖与手腕上。他浑然未觉,垂眸望着谢暮山,眼镜却没有聚焦。
“别喝……凉了。”
说完,他手指一转,优雅至极的将茶水随意泼到了地面上,茶杯在他指尖一旋,掉落在地,成了碎片。他便失神的往床边走去。
谢暮山几乎要被他给气笑了,说:“白缁,没有什么想要解释一下的吗?!”
他虽然一直没大没小,但真的很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白缁却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安慰他,温声细语的哄他了,只是躺在了床上,说:“我休息一会……让我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也不知道谢暮山有没有听清,他却直接闭了眼,昏昏的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房里天光大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肚子里空荡荡的。黏腻的血衣还黏在身上,只是外袍已经被人脱下了。
他确实很一反常态,毕竟他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矜贵人儿,平日里洁癖却也实在不轻了。而当时他居然也不管这一身血污,直接就躺在了床上。
他苦笑了一下,心说自己真是越来越活回去了。桌上已经被人放了干净衣物,浴桶里也有水,白缁走过去一摸,挑了一下眉。
还是温热的。他脱了上衣,又随意扯下了手腕上被血染成暗红色的布条,连带着撕下了一块刚结的血痂,却抖都没抖一下,直接坐了进去,将头埋在了温水里,骨骼里依然透着冷意。
怎么会这么冷?
他的气劲,原来不只是杀人,也是弑己吗?那他当真是五脏六腑都被冻成了冰块。
连呼吸都那么困难。
索性让我在这里窒息……
既然一直都找不到心魔弑主的方法,何不让肉身就在这里腐烂,让来生从此陌路,他不要做他。
口鼻的窒息感越来越强,胸腔的压迫感越来越重,白缁终于回过了神——又或者说狠下了心,重新坐了起来。
满头满脸都是水珠,断了的链条一般往下滴落,顺着发梢,眼睫,汇聚在他的下巴,随后掉进水里。
他原本白皙的皮肤终于露出来,那些血污慢慢融于水中,将一桶清水染成淡淡的血水,而他出浴的时候,几乎又成了往日风流公子模样。
只是手上骇人的伤痕洗去了黑血,白花花的皮肉如同牡丹绽开,隐约露出里面的森然白骨,向他昭示着闭眼前发生的一切。
逝者已矣,只是不知谢暮山怎么样了。他还模模糊糊的记得,那一日谢暮山似乎是大动肝火,只是奈于他当时状态太差,不好发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