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缁忍俊不禁,挑了一下眉毛,说:“既然是我雕的雪娃娃,怎么不听我的话?”
谢暮山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还认认真真的思索了一番,半真不假的问:“那主人想要我怎么办?”
主人。
白缁心尖倏然一跳,微微眯起眸子,拿着那一盏茶,水袖半掩着清秀俊俏的面容,一片晦涩的阴影里,可以依稀看到那人眯着的眼眸,含着笑意。
他在现实中也好,梦里也罢,听善面头陀喊“主上”时,没有一丁点的心思去回味,只有憎恶,还有恶心。
但此刻听到谢暮山一声带着戏谑的“主人”,他是忍不住要笑的。他也不是圣人,也会被肮脏的征服欲所满足。
他只是一时怅惘的发现,自己和梦里那个畜生,也有着一样的**。
他嘴角的笑容突然沾染上了一些苦意,便咽了一口茶,清苦的味道带着香醇,连同那些诡异的怅惘一起吞下肠肚。
他说:“好了。我这一场病生了许久,耽搁了不少时日。如今总算是慢慢压下去了,在虞城待了这么久,也还不曾办正事……”
谢暮山打断了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语气,说:“恕我直言,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正是因为单枪匹马的干了‘正事’ ,才会‘一场病生了许久’。”
白缁不轻不重的将茶盏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状似责备的说道:“是我太纵容你了?目无尊长!”
谢暮山挑了一下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偏头笑了出来。
白缁:“…………”
现在让你滚还来得及吗?
谢暮山重新看向他,说:“不讲了。你说说那个……善面头陀的事吧。”
白缁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移开了目光,说:“你不妨先猜猜,这位‘善面头陀’面相如何?”
谢暮山抿了一口茶水,姿态悠闲,不急不慢,说出来的话却让白缁微微色变:“二十五六,富贵公子模样,银蓝色大袍,身形如鬼魅。”
白缁蹙眉问道:“你见过他了?”
谢暮山点了点头,说:“不过有一点奇怪。”
“怎么?”
“他不记得我了。”说完,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准确来说,他是根本就不记得上陵谢氏了。”
他说到这里,捏着茶盏的手下意识的攥紧了,青玉茶盏甚至隐隐出现了一点将要碎裂的声音。谢暮山放下茶盏,阖上眸子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再睁开眼时,眼中有一片血丝。
他说:“他害得我家破人亡,那么大一个千年宗门,他居然敢直接忘记了。”
谢暮山一直记着,恨着,被记恨的魔物却如同没事人。
这是任谁都要痛苦的吧。谢暮山却很快镇定下来,看向白缁,说:“怎么了吗?”
白缁本来神色复杂的望着他,此刻见他目光转到这里,微偏了一下头,错开了他的眼神。
他顿了一下,接过谢暮山的话头,说:“善面头陀既然是个魔物,自然只记得与他入魔之事相关的事情。他所犯下的罪孽,大概是转头就忘了吧。”
尹无宗是他的主上,更曾帮他寻找已故的父亲,是以时隔十数年未见,又与以往判若两人,善面头陀依然可以一下子认出他,连怀疑都可以省了。
但谢暮山不过是他手下众多人命中无关紧要的一小部分罢了,他又哪里会记得呢?
只是苦了那个无辜的孩子罢了。白缁心头叹了一口气,说:“无妨的。要他记得你作甚?这样的可人儿,我记得就够了。”
最后一句话其实意蕴深厚,只是听话的人大概不能懂。
而能懂的时候,恐怕也不记得这句话了吧。
白缁问:“你和他怎么碰见的?”
谢暮山说:“他来客栈找你,被我拦住了。”
白缁担心的问:“交手了?”
谢暮山自嘲般的说:“我是活腻了么单枪匹马去找他交手?”
这倒不是因为谢暮山有多没用,对方再怎么说,也是一只活了几百年的魔头,虽然放在当年的尹无宗面前全然不够看,但杀一个谢暮山还是绰绰有余的。
白缁又问:“那你是怎么摆脱他的?”
谢暮山静默片刻,顶着一张死鱼脸,无不高冷的说:“一只魔物而已,本事能看,脑子全无。”
白缁:“???”
这不只是嘲讽,这像硬编的借口。但白缁看他近几日气色确实不差,倒也没再多问。
他说:“那今天夜里,我带你去城主府寻他。”
谢暮山平静的看着他,而后点了点头。他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我也记得你。”
白缁手一抖,差点把杯中茶水都泼出来。他愣了一下,随后苦笑了着说:“行。”
夜里,离二人约定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时辰,白缁躺在床上,却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看着一片暗淡,外面有光透进来,隐隐约约看得见影影绰绰的帐子的形状。
而帐外的东西,任他目力超群,也难以看得清晰了。他能动用的视觉十分有限,于是其余的感官比白日里更加敏感。
他能听到远远的街道上酒鬼细嗦的交谈声,能听到和煦的春风吹过帐子的沙沙声,甚至能够听到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但是隔壁屋子里没什么动静,只有极其极其细微的一点呼吸声,不知谢暮山是不是正打坐修炼。
一想到他,白缁的心情就更加微妙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或者一直在忽略某个点。
无事可做,在这死寂般的春夜里,只有思绪是活跃的。白缁将白日品茗时的闲谈细细的重想一遍,只觉得一阵心悸。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没头没尾的“我也记得你”。
这其实是最没用的一句话,却占据了他的整副心神。他草率的想了一遍,最后还是反反复复的斟酌这句话。
它其实完全可以和白缁自己说的那句“我记得你就够了”相对应,像一句迟来的回应。但白缁做贼心虚。
他所说的“记得你”本就别有深意,谁知谢暮山的回应是不是也暗藏玄机呢?
越想,越是心乱。以至于无感通明的白缁居然一时没有注意到窗台上趴伏着的“不速之客”。
他的气息与周围万物相融,与修士放开灵识无异,甚而更加谨慎。是以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瞒不过他耳目的。
正如此刻,哪怕动静极轻极微,他依然感觉到了一阵平稳的呼吸声,就紧紧的贴着他的窗台。
那一刻,他终于感觉到了令人心悸的窥视感!
白缁身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声音不大,但极其严厉,喝到:“谁在那里?!”
呼吸一滞,衣物摩擦,终归于寂。
跑了?
白缁来不及再穿衣套鞋。他沐浴完就躺在了床上,此刻发梢还有些湿,随着他化作一阵风,几滴水珠被扫在了床上。
而白缁早已去了窗外,追开几十米远了。那一阵穿堂风顺楼而下,旋即扑向了街道。
已经快到半夜了,街上却还有宿醉未归的酒鬼,被那阵风迎面吹过,并没有感觉到风里藏着的人,只是打了个瑟缩,含混不清的抱怨到:“四月的天了……怎么还有这么急的风……”
白缁并没有在意这些小事。早在化风之时,他就已经知道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如此迅疾的身形,除了那位位居虞城城主的好手下,还能有谁?
善面头陀逃的很快,白缁却也紧追其后不落下风。幸亏他这半个月被谢暮山前前后后灌了不少的补药,如今的状态,显然比上一次要好。
善面头陀穿着银蓝色大袍,在黑夜里不算好藏,时不时就能看到月光洒在他的衣服上,反射出清亮的一片光斑。白缁并不瞎,自然也不会跟丢。
不过这么无穷无尽的追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白缁眯了眯眸子,看着善面头陀的背影,突然灵机一动,装作暴怒的喝到:“苦行僧!”
善面头陀的动作明显一顿,甚至仓促间回了一下头,满眼惊疑不定。
有用!白缁也不管那许多了,现在先把善面头陀制住才是重中之重。白缁心中一动,再一次开口喝到:“见了本君,不来跪拜,反倒要本君去追你。”
他声线低沉,是无边的愤怒,善面头陀再次回了一次头。
……是他。
是他回来了。
他的主上,万相门门主,无宗!
虽然还是一身白衣,沐浴在温和的月光之下,依旧有着令人胆颤心惊的威压。那一双眸子如同苍鹰终于睁眼,正紧紧的盯着他,淬着寒冰,淌着鲜血。
你,还敢跑?
善面头陀似乎是想挣扎一下,又往前冲出十几米,最后还是臣服,定住了如影的身形。
他似乎颤抖了一下,才缓缓的转过了身体,连白缁的脸都不敢看,就直接跪了下去,头重重的磕了三下。
“属下罪该万死!”
这哪里还要再抬头看呢?就这气势,这威压,这含怒的嗓音——
必然是那位疯疯癫癫喜怒无常的主了。至于前不久主上莫名其妙的把他暴揍了一顿,大概又是发了什么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