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老严身为地缚灵,并不是自己强留于世。他对自己肉身已死,只剩残魂之事一无所知,还是别让他听到的好。
白缁叹了口气,说:“好吧,年纪大了,记不清事了。”
老严倒是颇有同感,他摸了摸下巴,附和道:“过了太多年了,有时候还真不太分得清过去与现在。”
作为留存太久的地缚灵,时间关系易混淆,确是这样的状态。只是不知这地缚灵还够撑多久,还能不能撑到白缁找到他的小儿……或是小儿的转世。
白缁行了个礼,说:“时间不早了,老人家,就此别过。”
老严缓缓“嗯”了一声,转身往菜摊子去了。白缁和谢暮山立于街头,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老迈蹒跚。
白缁轻声说:“等出了城,给你韩……哥哥传个音,让他日后小心一点。”
“嗯,已经传了。”
白缁转头瞪他:“什么?那他岂不是就要来找我们了?”
谢暮山抬眸掠了他一眼,闷声说:“留音符,现在正夹在他暗袋里。他什么时候拿,什么时候知道。”
白缁点了点头,等完全看不到老严的身影了,他才转身往另外一条路走去。
谢暮山闷声开口问:“为什么……要把韩瑾独自留下?”
白缁垂眸望了他一眼,说:“我以为我不需要和你解释什么,你就可以明白。”
江湖路远,哪能一直带着他四处流浪,自找苦吃?
倪次霭消息全无,这是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而韩瑾……
他还有不曾晃动的牵挂,不是漂泊不定之人。
但白缁正欲开口,谢暮山说:“我知道。但你既然想要他待在身边……”
为什么还要他走?
白缁一愣,苦笑道:“你还小。”
“你不明白,这世间有太多事与愿违。”
所以才会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才会有那么多的苦楚。其实看开一点,也就还好。
谢暮山扭过了头,大概是不想听那些违心话,他闷声说:“随便你。”
白缁:“…………”
这是怎么了?
他估摸着大概是小暮山心疼他,刀子嘴豆腐心,低头望着那个小不点,一时百感交集。
但他还是淡淡的收回了目光,对小暮山说:“方才,老人家说他在洪禧元年捡到了小儿严善。我觉得这个年号实在熟悉,你可有印象?”
这是什么鬼话,问一个才满八岁,还他娘记忆全失的小孩老黄历,一本正经的说“可有印象”。
谢暮山不加掩饰的嗤了一声,说:“没有。”
听着更闷了。白缁心中叹了口气,脑子里却还在飞速转着。
他也不是什么常记年岁之人,也是记忆基本全无,为什么会觉得“洪禧”这个年号……实在熟悉?
那必然是最近就看到过,听到过,并且对那副场景印象深刻。
白缁仔仔细细想了想,突然茅塞顿开,眯了眯眼,说:“我知道了。”
在无间地狱里,他为避太初混沌入定时,听尹无宗发疯,其中就有提到“洪禧二十一年”。
似乎是那个时候,娘亲下山,惨遭横祸,尹无宗从此性情大变,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他不仅苦笑了一下,这么重要的时候,早已被他忘了。
而更讽刺的是,忘了的满身清明,记得的歇斯底里。
他心中有点酸楚,面上却纹丝不动,大概推算了一下,说:“嗯……那大概是……两百多年前吧。”
谢暮山:“…………”
在一处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小镇里,有一只两百多年的地缚灵?
说来有趣,地缚灵缚于世间,少则数天至数月,长则十数年。两百多年的,那还真是……
说一句史无前例也不为过了。
谢暮山蹙眉道:“可这……怎么会?”
确实不会。地缚灵长留此地,若是真的待了两百年,老韩一家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的住在这里?
况且,韩瑾分明在记忆里看见了老严,早在几十年前,他就救过老韩,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交给了不知所措的妻子。
“地缚灵……不是有形的吗?怎么能与活人共处一室而互不相扰,并且也与街坊邻居都有交集?”
白缁犹疑片刻,摇了摇头。
“我想……我们不妨先寻到那位‘严善’公子。”
既然老严长缚于此是为了等他,说不定他们能在那里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白缁低头看了一眼谢暮山,笑着问:“宝贝儿,会用探灵符吗?”
探灵符不同于寻常的照明符静音符之类,对画符者要求较高,难度颇大,不易学习。
更何况是百年前的人了,又无残魂能帮忙,要在茫茫人海里寻到“严善”,就像是在大海里找一颗水珠。即便是白缁,也没有几成把握能寻到他。
就是有个野草覆盖的旧坟也算不错了。
看着谢暮山“我不懂但我不想承认”的表情,白缁轻笑了一声,故作勉强的说:“不会啊?那行吧,我纡尊降贵一下,自己放吧。”
谢暮山:“…………”
纡尊降贵,来个人看看,多么不要脸的形容啊。
白缁冲他眨了眨眼。
呵,还笑。
白缁又说:“我恐怕得要点时间,在大街上不太好。那我们去哪呢?”
谢暮山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坟地。”
白缁眼底笑意更深了,心中密密麻麻的小刺似乎被轻柔的拔出了一根。
不疼,还很舒适。
他说:“走吧。”
他们想挑个近点的地方赶紧完事,挑来挑去,四处都是阡陌交通车水马龙,实在没什么地方了。
于是承谢暮山吉言,他们去了坟地。
白缁的脸色一时有些复杂,他最后放任自流般的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来坟地的。”
谢暮山:“哦。我也不想。”
白缁说:“那还挺巧的,你还不错嘛,天资聪颖不说,还天生比旁人多开了几分灵窍。”
谢暮山:“…………”
谢暮山不想理他。
谢暮山有点抵不过眼神攻击了。
……谢暮山有点崩溃的说:“我可去你的吧。”
白缁“噗嗤”一笑,转头放过谢暮山了。谢暮山从乾坤袋里拿出几张符纸和朱砂盒,递给了白缁。白缁随便找了个土垄的沟隙,伸手在空中一抽,抽出了一张椅子。
“坐。”他在椅子上坐下,冲谢暮山抬了抬下巴,一面低头打开了朱砂盒。
谢暮山沉默片刻,说:“恕我直言,你大概是要我坐一边鬼王官人的坟上。”
“宝贝儿,恕我直言的后面,一般都是接‘您’,你这声‘你’不太对啊。”
谢暮山忍无可忍:“所以?”
白缁嘴角一勾,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这不还给你留了点空吗?”
他抬眸睨了一眼,看谢暮山表情还是很木,又拍了拍大腿,说:“你坐这儿也行。”
谢暮山的脸一时五彩斑斓,红白青紫黑交错混杂。
你明明能化两张椅子,为何只化一张呢?谢暮山突然很想问。
但他依旧是那样望着白缁的大腿,眼里似乎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
他最后一声不啃的坐在了白缁腿上。白缁眼睛嘴巴都弯起来,像三条文雅的弧线。
他说:“口是心非,阴奉阳违。”
谢暮山撇了撇嘴,倒也没有反对。他任由白缁抓起他的手腕,在盒子里沾了点朱砂,随后转移到了符纸上。
握着旁人的手不太好画符,几道线画的歪歪扭扭磕磕绊绊,就像一个还没开智的小孩在乱涂乱画。但谢暮山知道,哪怕画得一团糟,这张符在白缁手里的效应也不会减少分毫。
关键实在不打算要脸的某人还“啧”了一声,说:“这可怎么办?画成这样,那还能用呢?”
谢暮山:“……”
你再说,我脸疼。
白缁又笑了一会儿,说:“那还是让我试试吧。”
白缁垂下眸子看那张丑陋不堪的符纸,方才的笑意就都烟消云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着冷淡又寂寞。
他今天似乎挑逗格外的多,笑意也格外的多,但谢暮山忽然察觉到,他今天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将韩瑾留下了,他应该会觉得心里缺了一大片,失落落的,于是强颜欢笑,想欺骗谢暮山,以及自己。
可你你骗不了我。
你也骗不了你自己。
谢暮山抿着嘴不想理他,但没过几秒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你以前,也是这么教韩瑾的吗?”
“嗯?”白缁愣了一下,说:“是啊,怎么了吗?”
谢暮山的脸瘫了一下。
白缁醍醐灌顶:“啊,你是想说你不用像瑾儿那个小傻子一样手把手的教,只要在一旁画一张做示范,你就能学会了?”
谢暮山的脸更瘫了。
片刻之后,他闷声说:“没有。”
白缁挑了一下眉,随后手掌一翻,探灵符闪出璀璨的红光。
他一面使用探寻符,一面还分出心来向谢暮山解释:“你记住这张符怎么画的了吗?”
谢暮山回想了一下,说:“还有几个点没记住。”
“那倒正常,毕竟这两个字的笔画挺难写的。”
谢暮山:“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