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应该不是记忆问题,因魂祭入魔之人失去意识,能在朦胧里听到旁人说话就已经很难得了。
那一定是那个人哪怕等不到回复,也一直说一直说,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才在谢暮山心头留下浅浅的印记。
白缁不让人察觉的松了一口气,说:“他和你讲什么了?”
谢暮山这次倒是接的很快,说:“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说‘我希望你不要被我们左右了一生,我希望你以后作什么事情都不是想着:如果我的父母还活着,他们会怎么做,会希望我怎么做’。”
“‘而是想,你的祖辈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风骨,去坚守他们吧。你要知道,真正的隐者,潇洒恣意,随遇而安。’”
“永远不要将自己困在这一片乱葬岭上,你还有自己的一生。死了的人不会思念你,但是你会偶尔来思念我们,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仅此而已。
白缁低头沉默。如果……如果他还记得,他的母亲临终前会与他说什么?
会让他不要再在意她吗?
不要为她神伤,更不要为她报仇,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韩瑾的外祖母,那个温柔贤惠的夫人,就不是这么说的。她求的,只为平家仇。身为火种,不能为祖辈平冤,在凡人的礼仪道德里,是为不孝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怎么评判哪种理念更好,哪个孩子更强呢?
他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娘亲,只是想知道,她对他说了什么,哪怕是遗言。
或许是谢氏夫人,或许是韩氏夫人,或许另有一番智慧吧。
“到冥界了,中央处有门,可下第一层。”白缁轻声说。
普普通通的冥界并不那么骇人,毕竟是往生之地,鬼魂无罪。他们只是有些意外的看着白缁和谢暮山,觉得他们不太像来这里的人。
这种仙人,要么在人间,要么在仙界,居然早夭。
二人都不是什么爱穿街过巷之人,更何况此处是群魔狂舞的乱鬼地狱。还有要事在身,鬼气有限,二人很快的走出那些地方,找到了中间的阵门。
谢暮山问:“我们一定要到十八层地狱才能找到老韩先生吗?”
白缁摇了摇头,说:“不一定。甚至我可以说,一定不。人间虽然常常争吵起来就咒人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但事实上,十八层地狱都是穷凶极恶的鬼魂,或者自愿下去的魔物,不是那么好下的。”
“并且,”他回头看了一眼谢暮山:“哪里有镇个山鬼把人家送到十八层地狱去受罪的,这也太有悖人伦了,要遭天谴的。”
谢暮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随后问:“那那个鬼阵大概是把鬼魂都镇入了第几层?”
白缁估算了一下,随口答道:“八层的样子吧。”
谢暮山又问:“为什么我提往事的时候,你总是非常紧张?”
然后他看见,白缁的肩膀又绷紧了,连走路姿势都变僵了许多。
谢暮山突然有些忍俊不禁,随即强行正色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白缁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下,忽然说:“不是。”
不是我有事瞒着你,是你有太多事都不知晓。
白缁说:“为什么聊完地狱的问题就立马聊这个?”
你这小孩有怀疑心都不藏一下的吗?!
谢暮山理所应当的说:“聊完公事聊私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白缁随口说,然后说:“当心。”
二人没有再多说,径直步入阵门,下地狱了。
第一层,拔舌狱。
第二层,剪刀狱。
第三层,铁树狱。
第四层,孽镜狱。
这四层地狱倒是没什么恼人的,毕竟也挨不到他们身上,充其量有几只要窜套的小鬼看到二人时以为是鬼兵鬼将,迎面就打。
……一招就服,毫无威胁力。
但是走到第四层地狱时,谢暮山锁灵囊里的鬼气基本耗尽了。他低头看了一下,随后拉住了白缁。
白缁愣了一下,随后会意,解开了自己的锁灵囊。初解开时,黑雾喷涌而出,浓的像墨,哪怕谢暮山紧跟在他身后,此时也看不清白缁的身形了。
谢暮山:“……”撑他们到十八层地狱都没问题了。
白缁自己似乎也有些诧异,说:“这么多?”
自己除过多少祟您老人家心里没点数吗?!
事实来看,他还真没个数,毕竟断片了一大截呢。
谢暮山想了想,语调平平的说:“好厉害!”
白缁这回倒冷哼了一声,可能真的被无语到了吧。谢暮山替他在锁灵囊上贴了张符,说:“好了。”
黑雾终于不是一涌而出,而是像流水般潺潺了。白缁点了点头,随后入了第五层地狱。
第五层,蒸笼地狱,开始无差别攻击了。一下到这一层,就有滚烫的热气喷上来,氤氲的水汽朦胧了视线,让人感到晕乎乎的,无比难耐。
只不过走了几步,二人身上就细细密密的已经蒸出了一身汗。黏腻的汗液淌到伤口上,和撒盐几乎无异了,引起白缁一阵轻微的颤栗。
他的脑子越来越昏沉,感觉只要稍微松一口气,就会倒在地上。
然后以生人之躯,承百世鬼罚。
“鬼罚吗?”他脑中一片混沌,昏昏沉沉的想:“可我还没有找到老韩哥和夫人啊。”所以撑着一口气,也还要往前走。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依然是隐忍的,连声音也还是冷冰冰的,只是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
“为什么不画一张符降降温。”他问。
谢暮山说:“越往下面,灵力限制越强,画不了。”
白缁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谢暮山看着他的背影许久,上前一步和他并肩,握住了他的手。
两只滚烫的手交叠在一起,都是黏糊糊的汗液,谢暮山的温度传到白缁身上,让他浑身抖了一下。虽然走在恶鬼狱里,仍然有些微妙的暧昧。
白缁迷迷糊糊的想:“我居然对着一个小孩都觉得暧昧,看来……真的要出去找个夫人了……”
清修这么多年,居然要把持不住了吗?不过他本来就算作一个凡人,双不双修倒是问题不大。
正在因为担心他悄悄侵入识海然后冷不防丁听到这么一段的谢暮山:“……”
看来真的是蒸傻了,不然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一阵寒风袭来,在这蒸笼里尤为突兀。先前暧昧的水汽全部吹散,周围像是要凝起冰霜。
两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猝不及防的被这侵进骨骼里的寒风一吹,都冷的狠狠瑟索了一下,原本蒸的快熟了的脑子此刻突然清醒过来。
只是太过难受了,像从火盆里突然扔进数九寒天,冷得人动都难以再动一步。
白缁没有站稳,在强风下被刮的踉跄了几步,随后被谢暮山拉住,跪坐在了地上。
他身上被鲜血与汗水浸湿的衣服此刻像是结了冰,紧紧的贴在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此刻火辣辣的疼痛便更加清晰。
谢暮山的手没有松开,感觉到白缁的体温后,狠狠皱眉,说:“怎么还是这么烫?发烧了?”
随后转念一想,发烧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若是这样还不发烧,那恐怕白缁低下来的体温是要回不去了。
白缁此时终于要受不住了,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蜷曲在一起,嘴里发出一阵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呻吟。
谢暮山勉强化出一点灵力,探入白缁体内,随后诧异的说:“那五帝钱的攻击居然如此……可怕。”
白缁的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重创,此时也再也没法把鲜血往肚子里吞了,都顺着嘴角淌下来,下巴处血痕纵横交错,一滴一滴滴到地上,转瞬凝为冰块。他浑然不觉,下巴抵在谢暮山肩膀上,才得以不滑落在地。
谢暮山怔愣了一下。他曾经说,杀他全家之人比白缁瘦的多。但此刻感觉到肩膀处的微硌,才意识到白缁其实也很瘦。
谢暮山托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白缁?白缁!你醒醒!韩瑾现在还下落不明,你难道不继续往前走了吗?!”
白缁嘴中呻吟着,像是已经昏过去了。虽然到了第五层地狱,限制已经颇强,哪怕是再用一丝半点的灵力也像直接托起一座山一座山,谢暮山仍然将疗愈灵力源源不断的输入白缁体内。
“你……醒来啊!这就受不住了吗?”
“……你好没用……”
白缁在一片混乱中感受到一股清流在体内流动,慢慢压制那些热毒与凉意,为他博得一丝清明。
是谁?这样醇厚又苍劲的灵力,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但依旧能让人脱离混沌。隐隐约约间,甚至还能看到一抹月光,闻到一阵木香,听到一声长啸。
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
谢暮山!
他蓦然回神,睁开了眼,低声道:“暮山?”
谢暮山一只手抓着他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而另一只手则放在白缁脉上,稳稳输入遒劲的灵力。
如果不是他的唇缝渗出一线暗红色的血,他依旧是一派悠然隐逸的模样。
听到白缁那句呻吟,他轻轻将头埋在了白缁的胸口,压住了他被冰得变硬的布料。
那个动作其实有点像亲吻,但他只是看中了白缁的血衣可以藏纳他的鲜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