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瑾眉头皱的更深,还欲再说,却被白缁拉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还是不打扰老人家休息了。不过明日是这家主人的忌日,我徒儿要认祖归宗,这家主人大概会还魂于此。”
白缁眯着眼,看着老人越来越见鬼的脸,笑着说:“生人见魂,怕有冲突,老人家今晚当心。”
老人怒道:“别在这里乱吓人!什么生人死魂的,你说谁见魂啊?!我看你才是见了鬼!”
三人皆是无语。其实看表情的话,见鬼的应该真的是你……
白缁轻笑了一声,不等老人回味他是什么意思,他便偏头对两边说:“走吧,我们白天再来祭拜。”
原本挤满了人的小屋此刻突然空了下来。老人又轻声骂了几句,脱下了外衫,用手摸索着将床上的刻刀矬子等都扫到了地上,发出“叮当叮当”的轻响。
“想抢我的房子,门都没有!”他朝一边啐了一口,便爬到了床上,拉过了棉被。
拉棉被时,他感觉似乎有东西拉着被子,连着扯了几次,还是拽不过来。他突然惊出了一身汗,想到白衣冰坨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开始有些后怕。
“奶奶的,不会真见鬼了吧……”他拍了拍胸口压惊,颤着手慢慢摸向棉被另一边。
摸到一个触感熟悉的硬物时,老人重重的舒了一口气——是被一个木料给勾住了。
虚惊一场,他笑了一下,自嘲道:“越活越回去了,什么出息!”
他安心的躺了下去,盖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谁也不要想抢我的房子!”他依旧在碎碎念念。
“明明是我的房子。”一个带了些怒意的声音响起。老人骂道:“你奶奶的,再和老子抢房子,我管你牛鬼蛇神……”
他突然就噤了声,道:“你你你……你是谁?”
那个声音没回他的话,反倒是问:“你管我牛鬼蛇神,要奈我何?”
老人咽了咽口水,问:“你……你是谁?”
那个声音还是不回复他,依旧在问:“你管我牛鬼蛇神,要奈我何?”
老人惊叫了一声,随后想把左邻右舍都吵醒,一边尖叫着,一边爬起身子往桌案边凑近:“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
他叫了有个几十秒,也没有听到屋外传来一点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什么鬼法把这间屋子隔绝了。
那个声音又问了第三遍,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声音似乎近了很多,比起先前在整个屋子里回荡,现在倒像是在自己耳边响起了。
“你管我是牛鬼蛇神,要奈我何?”
老人:“……”还有完没完!
老人黑灯瞎火的摸索了许久,也没有摸到油灯。他强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吓昏过去,硬着头皮答到:“你的屋子,我自然不敢要。”
那声音又说:“今日我的外孙来此处拜我,你为何要赶他?”
那声音自顾自的说:“强占民宅。”
“为非作歹。”
“鸠占鹊巢。”
“断人烟火。”
“不得好死。”
那声音越说越像幽咽,似鬼哭。老人活了六七十岁,还从未见过真的鬼魂,据那白衣冰坨所言,还是死了十几年的老鬼,连忙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不曾!韩……韩大人!不曾啊!不敢啊!”
“我不要你跪,你起来。”
老人忙不迭的爬起来,奈何腿都被吓软了,又跌坐回去。
那老鬼又开始回环:“我不要你跪,你起来。”
“我不要你跪,你起来。”
“我不要你跪,你起来。”
“……”
老人:“……”并非是我不想起来,并非是我非要上赶着跪你一个十几年不去轮回的孤魂野鬼啊。
老人抹了一把脸,攀了一下桌沿,手不知为何伸过了一点,抓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又缩了回来,扶着桌沿爬了起来。
他突然回想到,那硬物的触感,有点像铜。连忙又摸索着探了一下。
油灯!
先前摸了那么久都没有摸到,如今居然一下就摸到了。老人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挑亮了灯芯。
只是……这油灯有点奇怪……
本该是暗淡的昏黄灯火,此刻依旧只有零星一点,但是是绿色的。魂火。
老人:“……”完了,真被鬼盯上了。
那个声音又道:“你可以看到我了。”
老人一惊,缩着脖子四处望了一圈,战战兢兢的说:“你……你在哪呢?我看不到你啊……”
那鬼指挥道:“你把眼睛闭上,不要睁开。”
老人紧紧抱住自己,又嚷了几嗓子,还是没有叫骂的声音,终于认了命,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感觉自己眉心被人重重的摸了一道,差点要睁眼,又闭上了。
但他……确实是看见了。
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暗淡的,但不影响他视物,只是所有物件都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轮廓,像是朦胧的幻境。
他四处环视了一圈,试着适应这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感觉,一面问:“你人呢?”
“在你面前。”
听声音倒是确实在面前。老人深吸一口气,心说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鬼,心一横,往正前方看去。
前面确实有人……不是,有鬼,正趴在桌案上,脸上身上全都是可怕的血痕,本该是眼珠的地方是一片黑血,凹下去了一大块。
而他衣服破破烂烂难以蔽体,所有裸露的皮肤都是腐烂的血肉,发黑,还有泛青的白骨隐约露出。
他幽幽的说:“你看到我了。”
老人吓得连忙睁开眼,眼前却还是那副骇人的景象。
他又闭上了眼睛。还是一样。
老人:“……”难怪你没再说让我睁眼还是闭眼了,感情都是一个样!!!
那只鬼又往他那里爬了一点,只是稍微动作一下,全身骨骼就发出诡异的响声。
老人彻底吓破了胆,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但是自古有一句话,叫做“阴魂不散”,大抵为人时怎么和善,做了阴间鬼魂,总是缠着人不放的。
更何况老韩是一只十四年没有投生的老鬼。于是乎,他就跟进了老人的梦境。
但是在梦境里,他不再是能将人吓破胆的恶鬼模样了,而是一个中老年男人的模样,看着平易朴实,精明利落,还有些没有完全褪尽的臭儒生气。
但周围的背景不再是那间乱七八糟的破屋子了,而是一片旷阔的空地,眼前是镜湖,周围是深山。也并不暗淡,有闪烁的星星,非但不像闹鬼,反倒有几分高人气息。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独与客共赏之,难分今年何年,今夕何夕。
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若是白缁在此,一定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十四年前,老韩的死地。
也曾因为一个恶人,死过一个壮汉,在枫海里,周围满室花香馥郁。
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地方了,而被那位城主大人改造了一下,变成了精致的后花园,闲杂人等都不许入内。
是以老人并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色,作为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莽汉,突然生出了些“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感概。
只是他自然想不出这样的意境,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色当真是地上天堂。
老韩就坐在那一片空地里,仰着头,望着这番天地。
他说:“会做梦真好啊,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了。”
老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将他吓昏过去的恶鬼,梦里看来,一点也不吓人,倒是比寻常人还要再虚一点。
他的身影有点透明,看着一击就碎。
老韩觉察到他的目光,笑了一下,说:“一缕残魂,养的不好,随便来个人踹几脚就碎了。”
想了想,他又问:“你会踹吗?”
老人没答他的话。看到这样的景色,任谁有什么烦心事,也会陡然畅快起来的。
他走到老韩身边坐下,问:“十几年不见这样的景色,那这十几年见的都是什么?”
老韩苦笑了一下,说:“被人埋在土里,看到的自然都是黑漆漆一片了。”
老人问:“那真是你家啊?”
老韩点了点头,笑着说:“你一个鸠占鹊巢的,倒是把我的好兄弟和宝贝外孙都给赶走了。”
老人自认理亏,不好作答,只得冷哼了一声。
他想了想,又说:“我在那破房子里住了十年了,还不曾见过你,怎么你今天就显灵了?难道真如那个白衣冰坨所说,你外孙认祖归宗,你就还魂于此了?”
老韩笑到:“我看小吴明明是一直对你笑着的,一脸斯文样,跟以前也大差不差,你怎么反倒说人冰坨?”
这话倒是真的,从白衣冰坨开口开始,就一直是一副得体的笑容,真真是如春风般和煦,这一声冰坨,实在不敢当。
但老人对他最开始那张能冻死人的冰山脸印象尤为深刻,自然也就叫他冰坨了。
他又哼了一声,说:“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已经泛青了,到还管这些!”
老韩愣了一下,苦笑道:“是呀,都已经是老鬼一只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正色说:“兄弟的事,就是我死了一万年,那也是要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