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声扯过她的手腕,这才将冯羚从被魇住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踉跄挪了两步,连眼里蓄着的泪都甩出来两滴。
“怎么哭了?”晏几声拉着她往外走。
冯羚仓皇擦眼泪,说到底也不是怕的,但生理性眼泪就是那样汹涌澎湃,她也解释不清,于是她还带着点鼻音问:“走了吗?不再看看?”
走出一段路,祭坛下空无一人,也没闪电也不曾打雷,林子见也没有穿行的幽灵。
晏几声面对着冯羚给她抹眼泪,说:“没什么好看的。”
冯羚眼皮颤抖,不解:“嗯?”
晏几声:“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去过的那些寺庙吗?”
因为晏几声修长的手指一直在她脸上眼皮上摩挲,冯羚睁不开眼,只能徒劳地动动眼珠,印象里小时候他们的确去过不少寺庙,但那都是很小很小时候的事了,她之所以还记得全靠她妈妈偶尔地提起。
“不太记得,你怎么记事这么早?我好像快读小学了才开智,之前的事都听你们说完全没什么印象。”
因为看不见,冯羚只听得见晏几声轻笑,她想睁眼去看又被晏几声按住眼皮,过了那阵子特别身临其境的状态,早已经不流眼泪了,也不知道晏几声捧着她的脸还在擦什么。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是悲智双运,苦海度人,幻影空花;金刚怒目是护持正法,摒退魔道,明心见性,我们曾经见过的佛像不外乎这两类,但祭坛两侧的木箱里却不是这么简单,上次我们见到的全是低眉慈悲相,这回又净是极恶相,忿怒相和寂静相是相对的,寂静相往往端庄美丽,忿怒相丑陋好斗,但并非所有的神佛都拥有两相。你能懂我想说的意思吗?”
冯羚眨着眼睁开,对上晏几声低头看她的双眼,说:“能懂,所以它这次真的单纯是来吓我们的吗?树箱一直挂在上面,怎么两夜之间里面的佛像又变了个样呢?这种佛像看上去就挺重的吧?”
“难道是它在里面被人转了个面?嘶——你说会不会它其实正面是善相背面是恶相,暗示我们在的这个方涡是好人和坏人平行存在的世界?”
“现在你果然是我们之间第一聪明的人了。”晏几声点点头,夸赞。
冯羚拍开他的手就要往回走,晏几声问:“怎么?还要回去吗?出来还需要我帮你擦眼泪吗?”
“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晏几,不说实话就算了还在边上闲看热闹!”
“我怎么不说实话?”晏几声跟着冯羚回到祭台。
周围很安静,基本可以排除会突然出现什么邪恶村民提到而来的可能,但冯羚还是留了一手心眼,专注绕着树打量那些树箱。
“你的确不是不说实话,你是什么话都不说。”冯羚学着晏几声的样子敷衍地回答,心思全在那些佛像上,但盖板大开后把下面遮了个全,只有一些特定的角度能看见一丝丝溜缝,但此时天黑下来溜缝里看上去全是漆黑一片,还不如看不见呢。
晏几声在她身后笑笑,冯羚抽出一眼瞥过去,他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说,你猜的应该是对的。”
冯羚问:“别管有没有必要,我想听你说就是了。”
晏几声:“南朝有个皇帝请当时的高僧为他画像,高僧问皇帝是要看皮相还是要看法相,皇帝说当然是法相,于是高僧往画像的脸上一划,露出观音面相。”
“法相在皮相内,真身在假身中,先前我们看到的寂静相或许是假象,如今正在的忿怒相没准才是真身。”
冯羚从专心看佛像转身咀嚼着晏几声讲的故事,好看的眉眼渐渐皱起来,脑海中立马浮现出这些佛像在刚刚木箱打开的咔咔声中从慈悲相里缓慢裂开,生出三头六臂,露出怒目圆睁的恶相。
关键晏几声这小子脸上一脸无辜,甚至说得上柔和,冯羚问:“为什么你觉得我想的是对的?今天有那么多坏面出现,光我就杀了四五个,怎么不可能是说善面撕开后恶面出现,村里涌现出无数的恶面才是现在的世界呢?”
晏几声:“因为善面并没有完全消失,你白天也遇上好的村民了吧?”
好吧,被说服了。
“不知道大家今天在哪过夜,今晚会是平安夜吗?”
冯羚和晏几声躺在营帐外,身上身下是从死人身上扯下来的衣服,头顶是茂密的绿叶,偶尔能看见星星在叶隙间闪烁,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以期对抗阵阵袭来的困倦。
戴弎狼狈地擦着脸,他第一天堪比曾经红色电影里打游击战的毛头小子,甚至更甚,因为没有芦苇荡和地道让他多,这边他刚甩掉一个貌美如花却拿着大砍刀的女人,转头迎面就能对上高举镰刀的壮汉,白刀子泛着冷光刷一下就像割麦似的直奔他命根子,别提手下多黑了,跑都来不及,更别提反击。
中间和一位壮汉难得真男人大斗1v1打了半天,好不容易给人打晕过去没忍心灭口,背过身没走两步又被他扑倒在地啃了一口土,最终没忍住大喊“阿弥陀佛”还是给人送上了西天。
一天狼狈逃窜,到了日暮时分林子里空下来,他突然像是没头的苍蝇不知道该往哪去,他羊儿姐也没说接下去具体该怎么办,在哪儿碰头交班统统不清楚,他望了望对面的村庄,还是决定先去往林子里他们的临时驻扎地碰碰运气,结果半路上又被坏卓玛追上,人顶着一张柔和的脸摆出狰狞的表情,拿着双刀就是对他一顿爆挥,空气中全是破风声。
好不容易把人甩开,戴弎蹲在掩体后小心翼翼排查,捂好手下破了一点的伤口,以他的速度跑赢卓玛不在话下,太久没看见人这些村民自然也就走了,他又猫着腰走出来,假装很利索地穿梭在树林间,在各个树做的掩体后都停顿一番,最终终于是让他来到了营地外,谁想一推门进去不大不小的避难所里堆满了尸体,完整的和不完整的参半,在他掀开门的动作里一根健壮的手臂从尸堆上滚来了下来,恰好抓住了他的脚。
“啊啊啊啊啊——!”
戴弎吓得撒腿就跑。
罪魁祸首魏悯生蹲在小溪边打了个喷嚏。
失去第一个目标,戴弎折回向村子里去,作为新时期的长城住民,按理来说他不该这么害怕尸体,尤其冯羚还经常蹭他车借路火化。
但长城的尸体多半是干皱的五彩斑斓的,新鲜的他羊儿姐也会拿东西裹一裹背身上,像这样血肉饱满还未完全形成尸僵,堆叠成山,破碎的鲜红的,全部死不瞑目的直愣愣睁大了眼的,视觉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尤其看着那一条完整的小臂不知从哪滚下来直接扣住了他的脚。
戴弎想到都觉得脚上还有东西。
村子里炊烟袅袅,戴弎难得感觉到了一丝放松,身边路过的人都笑着和他打招呼,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总算得到缓冲,狂奔一天的肌肉也有点无法承受地叫嚣着酸爽。
他和金珠婆婆点点头,金珠婆婆因为丢了小羊情绪低落,见戴弎来了愣了愣,最终还是向他投以一笑。
戴弎不以为意,慢慢走近卓玛家,他今天可是被卓玛追了一路,前后左右包括头顶都可能出现坏卓玛,所以他要仔细观察确保卓玛家的这个是好卓玛,同时要看看羊儿姐他们回来了没有。
卓玛家的窗户无论里外都擦的干干净净,一眼望去是暖棕色的屋内,排列齐整透露着家的温馨,但好像一楼没怎么看见人。
他慢慢靠近门,正准备推门进去突然听见好远传来一声惨叫,戴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声音,男的,不像晏小哥,但他正要开门有这样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意味着不祥啊?
要不不进去了,随便去个地方躲一晚算了。
十分相信直觉的戴弎松开门把手,慢慢争取不发出一丝声响地路过窗户,虽然相信直觉但他还是好奇地往窗户里看了一眼,这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他瞬间腿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
什么?
我不是在门外吗?里面正在下楼的是谁?
不是,里面有谈话声,那面前这个拿着斧头向他冲来的一定是坏卓玛了啊!
不是,他跟卓玛到底是什么关系!好卓玛身边一个假的他,他身后追着一个坏卓玛?
我操?斧头不是手持工具吗?谁允许拿来投掷的!!
戴弎感觉到耳朵一凉,近距离几乎能看到锻造纹路的铁斧头“唰”一下就从他眼前飞过,慢动作的甩出一点点血滴,然后瞬间劈进他不远不近的前方地面上。
天进破晓,戴弎终于是躲到力竭,面对如丧失一般失去理智直直扑上来的卓玛,侧身勾手搂紧她的头,另一只手狠狠把她挣扎不断的双手锁在右胯前,借着身高差的优势把人紧摁在怀里。
他看着无尽的黑夜褪去,咬咬牙说了声对不起,干脆利落地用手臂的力量一招绞断了坏卓玛的脖颈。
人立刻就像断线的风筝脱离了风,但戴弎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地上,站直注视良久。
“你追我也累,为什么还要这么死缠烂打呢?天要亮了,我家里还有抱在怀里的妹妹,只能委屈你先死了。”
他俯身为卓玛阖上眼,没再停留地离开原地,好在没走两步就遇上了正在打猎的冯羚和晏几声。
他立马冲上去,行至一半又想起卓玛家里的另一个自己,脚步生生停住,但早就引起了对面二人的注意,一些小动作都显得特别欲盖弥彰。
他硬着头皮走到冯羚和晏几声跟前,飞快一扫在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间内大声提问:“戴肆儿是男是女今年多大了!五秒钟之内回答我!”
“口口口的吓我一跳!十六岁,女孩!你到底发什么疯大早上的鬼哭狼嚎!在捉早饭呢你没看见啊!”冯羚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冲到戴弎跟前揪着他耳朵就是拧,谁想这家伙竟然直接扑进她怀里开始掉小珍珠,完全不顾耳朵被揪的老高,使劲要往冯羚脖子里蹭。
“羊儿姐呜呜呜呜!”
“……干嘛呢你?昨天谁刺激你了?”冯羚尴尬地松开他的耳朵,吞下骂人的话有些不太自然地拍着他的背,问。
戴弎哼唧半天,在她耐心即将用尽前说出了他在卓玛家里看见另一个自己的事情。
“分头行动之后你也没说多久集合在哪集合,我就以为你们也回村了,结果就在卓玛家看见另一个我正在下楼。难怪当时金珠婆婆那样看我,估计她也遇见过另一个我,对于我又出现在这边表示很诧异。”
话音刚落,冯羚眉头紧皱,立马深深看了眼戴弎,又回头去看晏几声。
不仅村里的人有一对,就连他们这些外来者也存在一对。
那……
“我是真的!我绝对不是恶人先告状,我想想我想想,我们最开始是在长城里见过,后来你偷溜进温室好几次被我发现,我就朝你滴喇叭然后你就上来揍我,我们就打起来了然后然后,后面就成为朋友了!呃……我们认识八年第三年的时候你第一次来月经还是我去找我姐借的,因为当时边上小卖部阿姨睡过了没开门!……”
“好了不用说了!”冯羚打断他,看向晏几声,戴弎也看过去,眸光慢慢聚焦变得严肃,毕竟晏几声要是假的可真就太恐怖了。
看样子他和羊儿姐待一块挺久,而且就他目前展露出来的能力水平,暴杀他们两个应该不成问题。
晏几声嘴角微挑带出一抹笑,说:“羊羊其实很喜欢唱歌,阿姨以前很开心,请了自己一众朋友来教学,结果发现你只遗传到了嗓音没遗传到天赋,五音不全到她再也不提这事。”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证伪,把冯羚讲得脸上有点挂不住,晏几声没办法,她瞪着眼看着戴弎,后者刚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就立马收了起来,故作深沉。
而晏几声再次开口:“但按照我们平行世界的猜测,他们如今在一个交错的时空内,共用同一片土地只是因为时空交错的有限而不重逢,并不代表他们彼此的记忆是独立的,同时也不代表他们觉得自己不是自己。”
“简单来说,我们好像并不能依靠对彼此的了解来判断你我的真假,甚至假的那个我们还有这些村民,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假的。”
我来了[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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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两面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