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把一切都染成了青灰色。
姜莱被凉风吹醒,她迷迷糊糊抓住盖在身上的绒毯,这么柔软的料子,在这片废墟里显得扎眼。
河堤上横七竖八躺着逃难的人,草席堆里传来低泣,妇人们把小孩紧紧搂在怀里,连睡觉都不敢松手。
晨雾中,一道身影正在忙碌。
男人的斧头每落下一次,手臂上的肌肉便收紧一分,汗水顺着皮肤往下淌,滴在新钉的船板上。
姜莱认得小仁。
前些年,她常搭他叔父的渔船往返彦仓镇。
船尾的少年如新削的竹篙般清瘦。总盘坐在渔网中央,十指翻飞修补网眼。
而如今,当年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
姜莱站起身,她仔细叠好毯,仿佛把昨夜的恐惧也一并折了进去。
“小仁,谢谢。”
木槌在半空顿了顿,他没回头,“中午前能送你回去。”
“船!有船来了!”村民的喊声突然刺破晨雾,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喜。
姜莱猛地抬头,只见河心浓雾被庞然大物搅动,三桅黑船如巨兽浮出水面。
她指甲深掐进掌心。邪台国的船绝不会来这种偏远水域。那么,这艘船只有一个可能,海贼!
姜莱转身冲向昨夜的火堆,抄起绒毯盖向正上升的几缕黑烟。
她屏住呼吸,细细感受着胸腔里逐渐升温的震颤。那股力量已沉寂太久,久到她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但此刻,蛰伏多年的灵力顺着姜莱调息,灼热得要烧穿皮肤。
山风拂过耳畔,带来泥土与落叶腐朽的气息。
记忆闪回初到那日,她只是抬手,那些狰狞的面孔便截然暴毙。
如今掌中流转的灵力虽不及当年,但对付寻常盗匪仍是绰绰有余。顶多耗费些时日恢复罢了。
“快走,那不是救援船,是海贼。”姜莱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面。
村民们顿时炸开了锅,像群被惊扰的蚂蚁乱作一团。
小仁已经冲了出去。他弯腰抄起把砍刀,挡在姜莱前面,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跑个屁!跑得了吗?”
老船夫抡起锄头砸在地上,震得土块飞溅。
“抄家伙!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
这声怒吼像记闷雷,震得乱跑的村民全都僵在原地。
有人开始弯腰捡石头,有个半大孩子哆嗦着举起了鱼叉。河滩上一时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浪头拍岸的闷响。
老妇人佝偻着背脊,枯瘦的手指握住镰刀时,刀刃上仿佛回荡着整片麦田的岁月。
她直起腰的瞬间,骨节发出脆响,那双浑浊的眼亮得骇人,像是灰烬里被风突然吹亮的火星。
姜莱看见一种粗粝的勇气正在破土而出。
就像石缝里钻出的野草,笨拙,顽固,又生生不息。
河面的雾气逐渐消散,黑船的轮廓刺破晨霭。船头上,几个黑影正朝岸边张望。
她拍了拍小仁的肩,“你只管护好他们。”
船撞上岸边,发出闷响。海盗们像下饺子似的从甲板跳下。
“嘿,老大,您瞧这群人是在列队欢迎咱们呢。”
一个瘦猴似的男人佝偻着腰,说话时眼睛眯成两条缝,像只讨食的野狗。
“这帮邪台人倒有几分硬骨头。”
姜莱心头一震。这些人说的竟是华国语!而被尊称为老大的海贼头子,竟是个女子。
那女人约莫三四十,乌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衬得那张脸愈发凌厉。
她指间夹着杆细长的烟枪,青烟缭绕中,正冷冷扫视着岸上众人。
“老大!您快看那娘们儿!”瘦猴突然指着姜莱,眼里冒着绿光。
“这姿色可太稀罕了,待会儿赏给小弟玩玩呗?哎哟……”
话没说完,烟杆子就狠狠抽在他嘴上,瘦猴顿时满嘴冒血,捂着脸直抽冷气。
旁边膀大腰圆的光头汉子抱着胳膊冷笑。
“新来的,规矩都没摸清就敢嘚瑟?听好了,跟着咱混,头一条,不碰女人不杀娃。第二条,乖乖交钱的不杀。第三条……”
他故意拖长声调,“坏了规矩的,先剐成片,再把人头送回老家。”
瘦猴听到这儿,浑身一激灵,脸唰地白了,缩着脖子再不敢抬头。
姜莱定睛细看,他们的服饰虽带着异域风情,却处处透着华国韵味。
甚至为首女人耳畔摇曳的耳环,都是华国传统的如意纹样式。她头上插着的发簪,有只红宝石样式的蜘蛛。
那女人缓步走近,身后跟着一群身形魁梧的海贼,带着肃杀之气。
姜莱向前走去,小仁在身后仓皇伸手,指尖只堪堪触到一截袖角。
执烟的女人驻足,她眯起狭长的凤眼看向姜莱。
河风忽止。
两人之间空气凝滞,连飘散的烟圈都悬在半空。
女人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烟圈自唇间吐出,“呵,小姑娘,胆子不小。”
姜莱声音不疾不徐。
“不必说邪台语,我是华国人。这些村民,和你我一样,都是邪台铁蹄下的蝼蚁。如今遭此大灾,早已家徒四壁。”
她抬眼看向对方,“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截邪台的军船。这会儿他们应该正满载而归。”
烟杆轻抖,烟灰随风飘散,女人眼中的玩味消失了,“你倒是会为我们考虑。”
姜莱轻笑出声,“不是为了你们。真要反抗,何不找该找的人算账?”
女人突然低声笑了,“有意思。”
她转身时衣角飞扬,抬手一挥,“撤。”
海贼们互相看了看,没人敢多问。
姜莱静立岸边,视线追随着渐远的船影,仿佛越过茫茫大海,直抵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
船上的女人懒洋洋曲膝靠在栏杆上。
“老大,”光头大汉凑过来,压低嗓音。
“那姑娘一看就是华国人,怎么会待在这种小渔村?看她那气质。说不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咱们不如将她送回去。”
“呵。”女人吐出一个烟圈,手指转动着烟杆,“她怕是自愿留在这儿的。”
光头瞪大眼睛,“留在这破地方?图什么?”
烟杆敲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
她抚过耳上的玉坠。那是华国工匠雕刻的云纹玉,象征着平安如意。
姜莱踏上小舟时,木船已被塞得满满当当。船板上堆着村民们硬塞来的心意。
“这太多了,你们自己留着吧。”
“姑娘别推了!”头发花白的老妪将一坛腌菜稳稳放进船舱,布满皱纹的手紧握住姜莱。
“要不是你,我们连命都没了,这点东西算什么!”
旁边精瘦的渔夫又抱来一捆柴火,嘿嘿笑着。
“河对岸的柴火没我们这儿的耐烧!”他灵活地避开姜莱阻拦的手,把柴火卡在船舷缝隙里。
一直沉默的仁切开口:“再放东西,船就要沉了。”
这话一出,让喧闹的村民顿时安静下来。叔父大步上前,大手重重拍在仁切肩上。
“臭小子,给我把姜姑娘平安送到!要是缺什么。”
“知道。不用您说”
仁切侧身避开第二下拍打,长篙一点,小舟便离了岸。
叔父在岸边笑骂,“还是这副死样子!”
小舟驶向河心,姜莱回头望去,只见村民们仍在岸边挥手,身影模糊在波光里。
回程途中,姜莱侧首,落在撑船的男子身上。
“小仁,你今年多大了?”
竹篙在水面一顿,激起一圈细碎。仁切转过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又迅速移开视线。
“二十六。”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叫我仁切就好。”
“好,仁切。”姜莱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似有星子坠落。
仁切只觉胸口一窒,假装望向远处河面,却怎么也抚不平突然乱了节奏的心跳。
姜莱望着他绷紧的侧颜,忽然意识到。
原来自己在这个时代,已度过了这么长的岁月。
船身划过水面,姜莱思绪扩散。她想起石溪镇,那些记忆中的面容如今可还安好?
还有那个始终无解的疑问,为何姜女士宁愿抛却一切,也要执意来到这个满目疮痍的时代?
她究竟想扭转什么。
姜莱曾无数次试图从记忆中找答案,可那些零碎的片段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怎么也抓不完追不到。
这些年在邪台国,她刻意将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
她并非不知外界早已天翻地覆,皇军内阁倾轧不休,饥民易子而食的惨剧时有耳闻。
可她就像河滩上的贝壳,紧紧闭合着自己,只愿守护触手可及的温暖。
小姜望见河面上驶来的船,拼命挥舞着双臂,衣袖在风中作响。
船头刚触到岸边青苔,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抱住还未站稳的姜莱。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游过去去找你了!”带着哭腔的声音闷在姜莱肩头,微微发颤。
“这些放这儿。”仁切将最后一袋米重重搁下。
他随意抹了把额角的汗珠,目光在相拥的两人身上短暂停留。
“屋子那边我帮你们检查一下。”
姜莱望着男人挺拔的背影,满眼都是老母亲般的欣慰。
接下来的日子里,仁切总是踩着晨露而来。腰间别着锃亮的工具。
山间云雾缭绕,那位神秘夫人的身影似被林间的晨岚吞噬,再未显现分毫。
小姜托着腮帮子坐在门槛上,“说来也怪,那位夫人在你刚回来前突然就离开了。”
“更奇怪的是那些动物,”小姜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出奇,“那晚山里的狼啊鹿啊,全都跑到咱们院子里,乖得像养熟的家畜。”
她比划着,“就那样围着我们,直到天亮才散去。”
姜莱指尖一颤,她望向远处苍翠的山林,只见云雾深处有青烟袅袅,转瞬又被山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