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姜莱将船稳稳地停靠在河堤边,提起手中包裹,踏上归路。
说起脚下这条石路,还是她和小姜当年一起铺就的。那时,她们语言尚不通畅,常常只能靠比划和眼神交流。
但随着路一块接一块铺满,言语也一句接一句丰富起来。
从零散的词汇到完整的句子,从沉默的协作到偶尔的笑声。
“我回来啦!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姜莱话音刚落,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小姜一直没睡,听到动静便立刻跑到门边。
“咳咳...没遇到麻烦吧?咳咳咳……”她整个人蜷在厚厚的毛毯里,鼻尖和耳廓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这是发烧了!”姜莱急忙翻出药片,端着温水看她咽下,又匆匆走进厨房。
“瞧,我从蓬莱屋带了好吃的回来,热一热就好。”
小姜正期待着,可当姜莱把一道道菜摆上桌后,女孩手中的勺当啷一声跌进碗里。
“这…..这些菜...”小姜喉结滚动,声音发涩,“得花多少钱啊?”
她在镇上摸爬滚打这些年,一眼就认出这菜的来历,单是那蟹粉石榴包,就抵得上后厨半年的工钱。
姜莱正将那几道装着素菜的玉碟一一摆好,笑着说。
“运气好,有个孩子碰着桌弄脏了我的衣裳,这是人家的赔礼。”
小姜曾在蓬莱屋当过跑堂,记得清清楚楚。这些玉碟,分明是顶楼从不示人的镇店之宝。
她还记得那日,一只异瞳波斯猫溜进后厨,被她眼疾手快逮个正着。
正要出去询问,就见老东家慌慌张张跑来。东家怕担责,便让她这个孤女抱着猫随他上楼。
那是她第一次踏入顶楼。走道两侧的展示架上,一件件玉器泛着幽光。
所幸猫儿无恙,东家心情大好,见她好奇张望,便指着那些器物说道。
“这些都是王公贵族赏赐的镇店之宝,寻常人连看一眼都是奢望。今日你也算是长了眼。”
烛光透过纱帘,小姜盯着菜肴,喉咙发紧。究竟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才会拿这等宝物给一个孩子当赔罪礼?
不过随后她便狼吞虎咽起来,管他是谁呢,这可是平常吃不着的东西啊。
姜莱瞧着小姜往嘴里一顿塞后,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
“气死我了!”
小姜鼓着腮帮子嘟囔,“偏偏这时候感冒,这么好的菜都尝不出味道!”
姜莱“噗呲”笑出声,挑着眉逗她,假意要将菜拿走。
“你可别逗我了,你要是不生病啊,今天也见不着这菜,要不我去给你回个锅?多加点盐?”
“诶!别别别。”
女孩急忙按住她的手,想起姜莱那能把青菜炒成炭的手艺,煮点面食还行。
要说做菜,那就跟昨晚那场暴风雨没两样。
蓬莱屋顶楼的雅间里,少年斜倚在窗边,那件羽织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
宛若浮世绘中走出的妖物,浑身上下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森然鬼气。
河灯光影在他眸中跳动,将那张脸映得阴晴不定。
“石井。”
纸门唰地被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躬身进入。武士左眼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将他原本俊朗的面容一分为二。
石井在门槛内单膝跪地,腰间长刀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铮鸣。
少年仍倚在窗边,指尖在窗沿上游走,像在抚摸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去查。今天下午那个女人。”
石井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一顿。
新皇即位以来,东都风云诡谲,大将不得不将少爷遣送至这偏远之地避祸。
他至今清晰记得七年前那个雨夜,十四岁的他被黑馆打手扔出门外,鲜血混着泥水糊了满脸。
就在意识模糊之际,一辆全国都罕见的黑色轿车缓缓驶过。
车窗后,男孩精致如人偶的面容上,那冷得像是黄泉深处的凝视,绝非稚子应有。
纸门在身后合上。石井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摇曳的竹影,一时有些恍惚。
那样的人物,生来就是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
这样的存在,怎可能被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牵动心神?
可这确实是七年来,少主头一回命他去查探一个女人。
那女子瞧着不过比少主年长几岁,又不可能是他母亲。
腰间刀柄的触感让他稍稍定神。石井撇了撇嘴让自己别瞎琢磨,听话办事就行。
随即穿过回廊,木屐在地上叩出声响。
晃眼间又过了数载,最近日头也逐渐毒辣起来。
姜莱将花卉制成书签和装饰。又把花朵剁碎揉进面团,烤成香气四溢的鲜花饼。
小姜便背着竹篓,将这些有着山野气息的物件带到镇上贩卖。
偶尔,她们也会踏着晨露,在山脚摘采野菌,但那个神秘孕妇,却始终不见踪影。
或许灵石的缘故,两人容貌并未发生过多变化,但如今总算褪去了稚嫩。
小姜常常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姜莱出神。
甚至心中泛起阵阵不安,在这乱世容不下绝色,过分的美貌即是罪愆。
她清楚地记得,若不是当初为了救她,将“神力”分给她续命,以姜莱的本事,又何须在这乡野间隐姓埋名?
收音机里传来主持人温润的嗓音:“大家好,今日是新历九百二十三年,九月的第一天......”
小姜擦拭着这台稀罕物,这是她现在最珍贵的家当。
前些日子,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武士在集市上拦住她,说忘带钱币,用这台收音机换了她一篮糕点。
没曾想这玩意会这么神奇。
而在彦仓镇这头,石井正百无赖地摆弄着电话机。
少爷当年回城之际,命他留在此地,随时汇报姜莱的动向。他却始终都未寻到那女子的踪迹,
但少爷也从未催促过。
渐渐地,他便松懈下来,倒像是在这小镇过的清闲。
然而就在一个清晨。
石井正在蓬莱屋用餐,忽然瞥见码头方向走来两个女子。其中一人戴着斗笠,手中提着熟悉的漆盒。
他不动声色地尾随其后。
看着她们在街边铺开毯子,漆盒层层揭开。精致的鲜花饼散着诱人香气。
当晚,他提笔给少爷写信,本以为此事早已被遗忘,毕竟这些年来,少爷未曾再提起。
没曾想,不到两日,就有人抬着木箱上门。打开一看,竟是台电话机。
来的人仔细安装调试,留下一串数字后告诉他,“有急事再拨,平时等着接听就好。”
石井望着这台漆黑的机器,忽然意识到,少爷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或许远超出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