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众人所猜想的那样,科室问诊果然需要他们扮演自己的亲人。
林芸直愣愣地坐在儿科诊室的小椅子上,分明是一张三十多岁、饱经风霜的脸,可对面的医生却弯下腰,用哄小孩的语气轻声细语:“小朋友乖,张开嘴巴,啊——”
林芸僵硬地张开嘴,体温计从口腔探入。
她喉咙发紧,不敢看医生的眼睛,因为那温柔的注视会让她瞬间崩溃——这场景,分明就是四年前儿子第一次检查出白血病时的重现。
五十多岁的唐华勇一踏进普外科诊室,就被医生不由分说地按到床上:“别动!你刚车祸送来,身上多处骨折,乱动会产生二次伤害!”
唐华勇下意识想反驳——他当了三十年警察,身子骨硬朗得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语气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几乎相信,自己真的躺在七年前的急诊室里危在旦夕。
刘昌在妇产科诊室更是坐立难安。医生一边给他量血压,一边问:“孕晚期了,胎动正常吗?有没有腹痛?”
他强忍怒火,只低声说:“一切正常。”
——除了他是个男人这件事。
仪器冰凉地贴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仿佛在无声地嘲讽这荒诞的错位。
………
最诡异的是,医生们问的问题,竟全与当年亲人的病历细节严丝合缝。
唐华勇记得儿子大出血时急需的输血量,林芸记得儿子每次化疗时的呕吐反应,陈昭怡记得妹妹经历手术的日期……就连刘昌,也能准确说出妻子难产时的宫缩频率——这些,都是他们无数次翻遍病历、刻进骨子里的。
只有步雨,站在血液科候诊区,手心微微出汗。
他没有亲人的病历可依寻,也没有共同经历可回忆。
手机早已没有信号,连搜索引擎都用不了。
他本想凑近前几个病人的诊室门口,听听医生问什么,病人答什么,或许能摸到点规律。
可他刚站起身、还没迈开一步,两名护士就像被触发的警报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两侧。
她们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一左一右,微微躬身,做出“请坐”的手势。
“先生,请您耐心排队,”其中一位护士的声音平静得诡异,“否则,将无法为您安排问诊。”
步雨看着她们空洞的眼睛,知道争辩无用。
他缓缓坐回椅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号单上“血液科”三个字,纸页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发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诊室门开了又关,每一次,都让他心里又冷一分。
终于,护士叫到了他的名字。
他站起身,走向那扇白色的门。
推开门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
这场“问诊”,或许不是让他回答问题,而是让他成为问题本身。
………
诊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步雨敏锐地感觉到:
时空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海水的咸腥味。
窗外本该是医院近些年重新装修过的崭新楼房,此刻却模糊成一片灰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女性。
她约莫三十多岁,长发挽成利落的发髻,带着白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像深潭。
她微微颔首,声音平稳而清晰:
“你好,我是血液科的主任医师,我姓步。你可以叫我步医生。”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请问身体有哪里不适吗?”
步雨站在原地,没动。
他的视线,像显微镜下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她的脸、她的手、她胸前的名牌——
“荧海市中心医院·步岚汐”
“步……岚汐……”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子弹,击穿了他二十多年里独自筑起的记忆堡垒。
整个世界在他脚下无声地碎裂、重组。
他却瞬间清醒——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游戏”。
相同的姓氏绝不是巧合。
眼前这位名为“步岚汐”的女人,或许就是他正在扮演的人,也是他完成任务的关键。
步岚汐见他沉默站着,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你脸色很苍白,请问之前有没有贫血的情况?”
“……没有。”
他走到她对面坐下,目光直视她的眼睛,张了张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好,步医生。我叫步雨。”
步岚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眼角微微弯起:“都姓步,看来我们很有缘分啊!”
随即她侧身,在电脑上敲击几下,调出一份电子病历。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敲击键盘的动作迅速而流畅——如果不是电脑界面上显示着“2000年4月12日”,就仿佛她真的穿越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来到步雨面前。
电脑屏幕光散映在她脸上,显得格外苍白而虚假。
“你的挂号信息显示……无既往病史,无家族史。”她念着,“但根据系统提示,你需要做一次全面的血液检查。”
步岚汐打印出一份病历递给他。
步雨接过,目光快速扫过内容,突然僵住。
报告的最后还写着一行字:
“孕早期,需密切监测母体及胎儿健康。”
他抬头,声线不自觉变高:“步医生,你……不是……我怀孕了?”
按“时空来信”的任务设定,这份病历除了名字是步雨,其他内容应该就是当年步岚汐的身体状况。
但即使步雨确是一副正常成年男性的模样,眼前的步岚汐在设定之下仍像什么都没有发现,真切地把他当成了一位怀着孕的病人。
闻言,她身体微微前倾,神情严肃:“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吗?孕早期更要多多注意啊,对自己和孩子都要负责任的。”
说着,她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动作极轻柔,仿佛捧着一块绝世珍宝。
步雨知道,她摸到了生命的具像化。
这个动作很轻,却让他的心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布。
福利院的院长妈妈曾经告诉他,他的出生日期是2000年的平安夜,12月24日,但她却从没向步雨解释过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按照面前电脑上的时间线“2000年4月12日”推算,此时此刻步岚汐怀着的这个刚满两个月的孩子,大概率就是尚未出生的步雨。
………
纵然步雨极力保持镇静,此刻也忍不住眼眶酸涩。
他迅速垂下眼帘,喉结颤抖地滚动了一下,将涌到鼻尖的酸楚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并没有情绪崩溃,因为他清楚地明白:
这个步岚汐只是一个虚拟体,一个由数据编织的幻影,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声音平稳得近乎冷硬:
“你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情况几乎完全调转过来:坐在病人位置上的步雨,成了冷静的医生;而坐在医生位置上的步岚汐,却成了需要被诊治的病人。
这句问话像一个秘密开关——轻轻一按,便揭开了整场游戏的序幕。
步岚汐眼神瞬间空洞,瞳孔失去了焦点。
她的声音变得平板、机械,毫无起伏,如同在念一段早已背熟的台词:
“医生,最近我总觉得自己浑身乏力,做什么事情都没精神。我自己的职业也是医生,医院每天都很忙,前两天给病人做完骨髓穿刺之后,我居然晕倒了,之前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
“具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种情况?”步雨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除了浑身乏力和晕倒,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有没有做全面的检查?”
步岚汐呆滞两秒,眼皮微微颤动,才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回答:
“之前没有……是怀孕之后才出现问题……没有其他症状……昨天做过检查,结果是重度贫血。正常孕妇一般孕晚期才会出现严重贫血的情况……查不出原因,所以我的丈夫一定要我重新来看医生。”
步雨的目光落在她右手的肘窝——那里确实留下了一片针孔的淤青,边缘微微泛黄,是新鲜穿刺后的痕迹。
他停顿一瞬,声音低了些:“冒昧问一下……你的丈夫今天没有陪你一起来吗?”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步岚汐的麻木。
她的眼神骤然柔和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我的丈夫没有来,”她的声音像初春融化的溪水,“我的丈夫也是一位医生,今天有一台很重要的手术需要他……我和孩子,可以自己解决。”
步雨嘴角平了平,“他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是哪个科室的?”
步岚汐却沉默下来,又恢复了之前空洞的状态。
她不回答与丈夫身份相关的问题,步雨只好接着问:
“你的孕检做了吗?胎儿的健康状况如何?”
“前两周刚做的孕检,母子健康,一切正常。”步岚汐看了他一眼。
“那……”步雨停顿了一下,良久才继续说:“好的,你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目前建议是住院观察几天,找到重度贫血的病因,同时防止出现意外和其他严重并发症。”
“住院”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一,也是他的首要目的。
步雨猜测:任务一只是引言,真正的故事,一定在进入医院以后才正式开始。
然而,步岚汐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住了白大褂的下摆,指节微微发白。
“可是我也是一位医生……有病人需要我……如果我住院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职业本能的抗拒,仿佛病人的生命比自己的更重要。
步雨沉默了。
诊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
他忽然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两人之间:
“你的孩子……对你来说不重要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步岚汐情感的闸门。
她整个人猛地坐直身体,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像盛满了整个荧海的星光。
她微微仰起头,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柔软。
“当然重要!我真的……好期待他的降生。不是因为盼望着他能改变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步雨脸上,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体血肉的一部分。”
步雨怔住了。
二十多年来,他无数次用近乎数据分析的冷静,在心里反复推演同一个命题:
“生物学母亲对其子代的情感投射,是否存在于我的案例中?”
他甚至不敢使用“爱”这个模糊、情绪化且无法通过实证支撑的词汇。
而此刻,这个虚拟又真实的“步岚汐”,用一句“爱”,便轻松刺穿了他用逻辑与疏离筑起的防火墙。
房间里片刻沉默,步岚汐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你怎么了?”
不是预设的台词。
是自然流露的关切。
步雨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哑的叹息。
“这样啊………”
她不会明白,长时间以来,步雨无法问出口却始终悬在心头的问题,在这一刻得到了确定性的答案。
“咔哒。”
这时,科室右侧的隔间门突然打开,一位看不清人脸的男性医生走了进来。
步雨下意识地回头——
再转回来时,步岚汐已经不见了。
电脑屏幕熄灭着,左侧墙上的电子时刻表闪烁两下,重新显示出:2025年11月10日10时12分。
诊桌前,只留下一把空椅子,和一缕尚未散尽的消毒水气味。
刚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那位新进来的男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他一份血液检查报告单,便示意护士叫下一位病人。
步雨攥着报告单,走出科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黑镜》中说:“痛苦不是真实的,但它让你感觉活着。”
而步雨,终于在这场虚假的问诊中,触碰到了真实的自己。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他的人生是一次干细胞定向分化实验,那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接收到正确的诱导信号,这才导致他的分化命运——发生了不可逆性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