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你小声点,别吓着我弟弟。”祝婴宁赶紧捂住话筒的收音孔,劝慰道,“你不也睡了他的床吗?”
“那能一样吗?!我睡他的床是在受苦,他睡我的床是在享福!”
眼见这人就要跳脚,祝婴宁只好顺毛安抚道:“好好好,你在受苦,你在受苦……那个……能不能等我打完电话再来讨论这个问题?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电话。”
许三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
祝婴宁这才松开捂着收音孔的手,主动转移话题:“祥弟,你说说别的事吧,除了吃和住的事……比如,叔叔和阿姨怎么样?”
她主动引导为这个话题,本意是想让许思睿了解自己爸爸妈妈的近况,以解思亲之苦,结果祝吉祥在那头越说,许思睿的表情越不对劲。
因为祝吉祥说:
“叔叔阿姨也对我很好,像对他们的亲儿子一样。”
“我来到这以后,水土不服,发烧了两天,阿姨一直守在我床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叔叔还带我去他的公司参观,说只要我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就招我去他们公司上班。”
“每天吃完晚饭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去公园散步,偶尔打打乒乓球,叔叔的乒乓球打得可好了。”
“阿姨还给我讲睡前故事,她说许思睿小时候就爱听她讲睡前故事,后来长大了,嫌这样幼稚,限制了他的自由,死活不愿意再听,阿姨说她想讲都没处讲,还好我来了。”
……
诸如此类。
许思睿越听越觉得胃里像吞了一斤柠檬,又酸又拧巴。
他基本上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人,来到山里以后,想的也都是自己在山里的悲惨遭遇,甚少想起远在京城的家人,更不要说祝吉祥了。在今天过来镇上打电话之前,他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听人提起后,也对此人的存在缺乏实感。
直到此时此刻,听着对方讲述自己的境遇,他才对这档综艺的定位有了清晰认知。
交换人生。
交换交换,重点就在交换两个字上。
在他受苦受累的时候,有人占用了他本该享有的惬意人生,吃他的饭,睡他的床,甚至霸占了他的父母,和他的父母演起过家家,自称为“一家三口”。
操。
他的心情犹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从一开始得知自己的床被占用的暴怒,到后来的嫉妒不爽,再到后来——
暴怒退去,嫉妒退去,不爽退去,浓烈的情感体验逐渐归于平淡,只剩下一股酸了吧唧的低落。
尽管知道这只是综艺的噱头,也知道他们的人生不会如此简单就被置换,相较于他,同他素未谋面的祝吉祥更像这场综艺的牺牲品。体验过城市的繁华以后,他究竟是会为追逐繁华发奋图强,还是就此于灯红酒绿中迷失自己?没有人会为这个结果负责或托底。
城市有可能成为他向上跃迁的跳板,也可能成为诱使他堕落的万丈深渊。
向上还是向下?
祝吉祥面临的选择更为艰难。
而他——说到底,深山生活只是他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点,只要回归京城,他的人生很快会回归正轨,按部就班行走下去。他依然拥有能够为他兜底的家庭,拥有富足的生活,拥有崇拜他的同学。这场综艺不会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的人生起点不同,终点也不同。好比直线短暂相交,最终只会越行越远。
但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能否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许思睿必须承认,他很小气,他接受不了。
听到最后,他连臼齿都在泛酸,浑身使不上劲,心里觉得一切都没劲透了,连翘首以盼的回家也变得没意思起来。
祝婴宁看出了他的不对,赶紧打断祝吉祥的话,干巴巴寒暄几句,嘱托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之类的话,便把电话挂了,握着话筒,朝身后的许思睿讪笑:“……我打完了,你要过来打吗?”
他盯着她手里的话筒发呆,直到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才恍然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将嘴唇抿成一条线,说:“我不打了。”说完扭头就走。
这句“我不打了”说得并不赌气,反而很是平静。但就是这样,祝婴宁心里越是充满不好的预感,她挂断电话,小跑着追过去,张口想要安慰他,他却迈大步伐,迅速将她甩在了身后。
为了不被彻底甩开,祝婴宁只好闭上嘴,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跟紧他的脚步上。
许思睿见她和摄影师都牢牢跟在自己身后,摄影师甚至还作势要把镜头怼到他面前来拍他的表情,干脆咬咬牙,直接跑了起来。
拜那段五公里的上学路所赐,许思睿的跑步速度和体能都有了质的提升,用尽全力跑起来以后,他才后知后觉摄影师已经跑不过自己了,几个眨眼间,那两个摄影师都被他远远甩到了后头。
“许思睿!许思睿——”
他们大喊着他的名字试图阻止他。
许思睿才不管这些,他撒开蹄子,用尽全力奔跑。
风呼啦啦打在他脸上,将他的眼睛吹得睁都睁不开,他却感到了久违的畅快,郁闷的情绪似乎也被风呼啸席卷着一扫而空。
跑过了三条街,他才稍微放缓速度,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谁知一扭头,祝婴宁的脸赫然出现在他身后。她盯着他,关心地问:“许思睿,你要跑去哪?”
“我操……”
许思睿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下意识又跑了起来。
他一跑,祝婴宁也下意识追了上去。
她始终落后他两三步的距离跟着,不管他跑得是快是慢,这段距离都恒定不变。许思睿用余光瞥见,简直要吐血了。他故意先放慢速度,想等祝婴宁放松警惕后再猛然一个加速甩开她——就像打篮球的假动作一样。但很显然,她也深谙假动作之道,随时准备着加速,一见他往前窜,她就会提速追上去。
许思睿绕着小镇外沿跑了一圈,祝婴宁始终阴魂不散跟在他身后。
到最后他实在跑不动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好半天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他妈老是跟着我干嘛?”
她也有点喘,但没他这么严重,跑步反而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更有气血了。她掐着腰,摇头说:“不知道啊,我看你跑我就追了。”
“……”
“你心情不好吗?”
许思睿不想说话。停下跑步以后,那些郁闷啊低落啊通通又回来了,他缓了一会,觉得差不多能呼吸了,于是又继续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
结果祝婴宁仍在他身后固执地问:“你心情不好吗?”
他心里陡然升上来一股烦躁,烦得恨不得像人猿泰山一样撕开衣服朝天大吼几声才好。可他又不能这么做,只好泄愤般狠狠踹了脚旁边的自行车,把那一排自行车踹得像多米诺骨牌般哗啦啦倒下去,随后转身用手指着她的鼻子:“知道我心情不好就别来烦我,滚!”
许思睿脾气不好,他自己知道。
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受得了他真实的脾气,瞧,他爸他妈不也因为受不了,才把他打包塞到这来了么?
他做好了祝婴宁像他爸他妈或者学校老师一样,气得满脸愤怒亦或失望,然后转身离去的准备,但面对他歇斯底里的吼叫,她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动,依然是那副表情,那副姿态。她平和地注视着他,过了许久,才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三块钱,攥在手心里,慢慢摊开在他面前,朝他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她说:“许思睿,我们拿这钱去上网吧。”
有风拂过。
他们站在高墙深巷的夹隙里,青白色的阳光照不进黑暗的夹隙,只有穿堂风自南向北,像一只温柔的手,扬起他们的衣摆,抚平衣上褶皱,吹干由于奔跑而沁出的潮汗。
风一阵一阵,时而涌动,时而式微。
许思睿盯着她的脸。
他想,她明明这么平凡。
这么平凡,这么寡淡的一张脸,放在以前的学校,他根本不会留意,可在这里,他却被迫长久同她相处,被迫长久凝视她的五官,将平凡看成不平凡。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永恒不变的真理,从寡淡里脱颖而出,浓烈如未添加任何水分稀释的墨。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墨块被少年的泪水稀释,流成两道潺潺墨痕。
他一边哭,一边深感丢脸。一丢脸,泪水越发控制不住,形成一个死循环。
来到这里三个星期,他在她面前丢的脸比前十四年加起来都多。
好在祝婴宁这回没有执着地问他“你哭了吗”之类的话,她就只是维持着伸手的动作,一言不发注视着他。
许思睿抹了抹眼睛,想到一个问题,同时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祝婴宁被他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问题问得发懵,不过她还是正了色,将脚跟一并,胸一挺,气势恢宏地答:“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对人民有贡献的人。”
许思睿便噗的一声笑了。
又哭又笑,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丑到了极点,还好这里没有相机,他捂着肚子,大声地笑。
一个人的笑声里有没有嘲讽意味,是很容易听出来的,许思睿大多数时候的笑都可以归结为嘲笑,当然也不乏皮笑肉不笑,但祝婴宁听得出来,这个笑不包含任何嘲笑意味。他在笑,便单纯只是在笑,就像吃饭只是吃饭,睡觉只是睡觉,天经地义,不必追寻其中的道理。
于是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风起云涌,今天当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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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