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睿渴望一种平凡的生活,尽管这句话说出来没人会相信。
他出生那年,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多莉在罗斯林研究所诞生,第十届欧洲杯于英格兰举办,一辆波音747-100客机在纽约长岛上发生空难,无人生还,世界既欣荣又危险,如同古往今来的每一年,和将来可以预见的无数年月。他爸许正康特意揣着他的八字找了一位香港的风水大师给他算命,对方起卦一看,抚须捻眉,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可是卦象不好?”
“非也。”
“可是卦象很好?”
“非也。”
“可是卦象平平无奇?”
“非也。”
大师一连甩出三个“非也”,神神秘秘道:“建议你们给他取个平凡点的名字,压压他的气。”
“气”是什么,没人说得清,但许正康拥有成功生意人对周易玄黄的敬畏,从香港回来后就把一众“天衡”“天枢”之类牛逼哄哄的名字叉掉了,改在杂志上查阅“中国最常见的那些男孩名”,最终为他敲定名字——思睿。
思睿,three,连英文名都省了,就是有点怪,就像中国人听到外国人取名“我是三”一样怪。
许思睿出生后就展露出了与他的心愿背道而驰的不平凡。他两岁能吟诵唐诗,三岁能算加减乘除,五岁就能熟练翻找出许正康藏在床头下的碟片,指着封面对周天澜说“这是生物在配种”。七岁那年参加小学奥赛,在没有任何针对性培训的情况下捧回了全省一等奖,这段时间无疑是许正康和周天澜夫妻俩的育儿高光。
随后物极必反,和所有早慧的小孩一样,过于顺畅的人生经历让许思睿渐渐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无聊。
学习不再能激发他的兴趣,赢得他人的赞赏和倾慕也让他感到索然无味,因为太容易了,容易总是滋生倦意,他开始为自己往后漫长的人生猎取另一项兴趣爱好。
2004年12月12日,索尼发行了第一台PSP游戏机。
彼时许思睿的小姨周天晴——一位居无定所的服装设计师——刚好从日本采风回来,顺手捎带了一台PSP-1000作为他的八岁生日礼物。后来周天澜无数次捶胸顿足,悔不该放纵自己妹妹与自己儿子进行这次世纪会晤。
从神童坠向网瘾少年只需要一台PSP游戏机,许思睿用短短几个月演绎了一场伤仲永式的教育惨案。
他迟到,早退,旷课,如同流浪的寄居蟹搜寻外壳,奔逃在一家网吧和另一家网吧间。他漠视学校的规章制度,忤逆父母,顶撞老师,分裂同学。与此同时,他又用他的天才达成了一种令家长倍感头痛的平衡。如果他的成绩刚好因此倒退,许正康和周天澜就能名正言顺借此由头教训他,可怪就怪在这,每次考试,他都能不多不少控分在全级第五名。
第五名,许思睿认为这是所有名次里最优美的一个名次。
它既不像第一第二那样,需要承载学校领导和老师的全部期望,也不像十几名那样,会被家长施加压力,说一些诸如“下次努努力,争取考进前十名”的鼓励。
它就只是第五名而已。
在许正康和周天澜反复纠结该不该把儿子掰回世俗意义上的“正轨”时,一件更大的事发生了,这件事直接帮他们摆脱了纠结,明确了将许思睿送去再教育的决心。
有人为了他差点去跳楼。
这件事的详细过程不必赘述,但其影响无疑是极端恶劣的,老师找到家长,语重心长对他们说:“思睿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性格太刁了,再不抓紧改造,我怕他……”
点到为止,结尾留下一串意味深长的省略符。
那个年代,老师的地位还不像现在这样微妙,不会因为对学生模棱两可的评价被家长举报到引咎辞职。许正康和周天澜对此高度重视,夫妻俩连夜商讨出方案,最后由周天澜出面,对许思睿说:“你小姨最近在G省采风,结束后打算来我们这住几天,反正你最近也不打算去上课,不如去G省接她,她不识路。”
周天晴的路痴不是秘密,她于许思睿有千里送游戏机的恩情,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从京城到G省,坐飞机总共需要一个多小时,下了飞机头等舱,他们家在G省分公司的工作人员早就派了专车来接机,许思睿连行李都不用自己提,就被全须全尾护送到了车上。
一路向西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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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睿渴望一种平凡的生活,平凡拆解开来,是平常与普通,意指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是的,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下午六点零五分,他独自一人站在山道上,思考自己为何会脱离平常与普通,站在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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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该追溯到五分钟前。
当司机把车开进深山里,并叫醒后座昏昏欲睡的他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哪,你确定没开错?”
荒山野岭,寂静无声,说是开来这里杀人藏尸的他都信。
“没有错,少爷,这就是夫人交代的地址。”
大抵艺术家都有些古怪的脾性,周天晴的爱好就是往世界各地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钻,美其名曰采风。这片荒山野岭不太符合她的腔调,但若从“无人在意”这个角度进行论证,倒也马马虎虎说得过去。许思睿半信半疑地推开车门,将长腿迈出去:“算了,我出去透透气。”
他站在山路上,舒展了一下由于久坐而倍感酸懒的筋骨,低头用手机给周天晴发短信:“你在哪?我到了。”附赠现场照片一张。
山里信号不好,短信加载半天都没顺利发送出去。现在是三月末,春寒依然势不可挡,他裹紧了身上的Moncler羽绒服,心里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墨菲定律总会在不幸的时候施展出灵验的功力。司机忽然从驾驶座探出半个脑袋,面露歉疚地对他说:“少爷,你千万别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什么?”
他没听懂。
显然司机也不指望他懂。他大喊一声“得罪了”,手起刀落,将车切换成R档,一脚油门,一个漂移,以堪比末日逃命的速度飞出了他的视线,瞬间消失在山路尽头。
一切就像一场荒诞的快节奏电影,足有三秒的时间许思睿的大脑都是空白的,大脑迟缓地运作,最后得出一个显而易见却令人一头雾水的结论——他被司机丢下了,丢在这荒山野岭。
“……靠。”
为什么?
首先排除绑架的可能性,这个司机说起来还是他们家远方表亲,一家老少都在他们家分公司工作,没道理绑架他。其次结合对方刚才的话,“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行什么事?他低头看向手机,凭直觉拨通了周天澜的号码。
信号卡了很久才连上,手机那头周天澜的嗓音一顿一顿的,像机器在给他宣判死刑:“睿睿,宝贝,妈妈对不起你……可是你网瘾真的太大了,为了你的未来着想,妈妈只能这么做,你千万别怪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当父母的也是一片苦心……”
“说重点。”他皱眉制止了她漫无目的的抒情。
“重点就是……节目……录制……你在那好好改造……体验……生活……等你改造好了,爸妈就去接你……嘟——”
通话被卡断了,而他一句都没听懂。
许思睿放下手机,正想重播回去,余光就见一群人从旁边山里冲了出来,仿佛早就埋伏其中。
荒山野岭,孤身一人,时间又是黄昏,许思睿如惊弓之鸟,被这群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连退五六步才勉强站稳,看清朝他跑来的是……
一个剧组?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脸精明相,圆硕的啤酒肚从西装里拔地而起。他带着一帮扛着长枪长炮的灰头土脸的摄影师朝他奔来,右手提前伸出,像是要和他握手,脸上的褶子道道嵌着笑:“你好你好!你就是美味佳食品有限公司的公子许思睿吧?我是《交换人生》第二季的制片人兼导演杨吉,这是我们的摄制组,幸会幸会!”
许思睿洁癖严重,严重到接触陌生人的皮肤都想吐,他侧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手。
杨吉也不尴尬,顺势把手收回来,在自己的秃瓢上摸了一把,嘿嘿笑着解释道:“你父母替你报名参加了我们这档综艺,相信你对我们综艺有所耳闻,我们综艺以‘城乡交换’为主题,让山里的孩子有机会走出大山,让城里的纨绔有机会下乡改造。这一季和你交换的是个品学兼优的山区小男孩,和你差不多大,现在已经坐飞机飞去你家了,他将会以你的身份体验一学期城里的生活,相应的,你也会以他的身份体验一学期山里的生活,希望你能在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
这人在说什么屁话?
《交换人生》这个节目,许思睿确实有所耳闻,这是一档今年爆火的大型城乡交换综艺。
就在一天前,他逃课去网吧打游戏时,还听到邻座的女生兴致勃勃谈论《交换人生》第一季的收官节目,说它怎样怎样感人,怎样怎样催泪,听得他嗤之以鼻。
“噱头,剧本,套路,资本运作下的哗众取宠作品,谁爱看谁傻叉。”
当其中一个女生鼓起勇气问他“思睿,你看过《交换人生》吗”时,他给出了以上回答。
女生被他噎得脸都红了,支吾半天,挤出一句:“好吧……大家都在看,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时间回归此刻。
许思睿死也想不到他前一天才狠狠嘲过的节目,今天竟然就找上了他——或许应该说,万万没想到父母会把自己送进这种无聊综艺。
他们该不会真以为在综艺里磨练一番,就能把他磨练成一个阳光正直好少年吧?
那边杨吉正在翻找许正康和周天澜签署的合同,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坏人,就听许思睿冷冷道:“我不接受。”
“什么?”
“我父母和你们签署了协定是他们自己的事,没有得到我的许可。我本人无意参加你们的节目,你们别白费力气了。”
“可合同已经签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节目都已经开始了,如果你现在退出,就得支付一笔很大的违约金。”
“那你去找我父母要吧。”
许思睿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兜,很有性格地转身就走。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真的浪费一学期的时间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体验穷人的生活?
可惜他生活在治安森严的大城市,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群人,讲究软的不行来硬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才走出十几米,便听身后杨吉大喊一声:“追!绑也得给我把他绑到山里去!”
许思睿:“……?”
被追逐时撒腿就跑几乎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许思睿也不例外,他偏头一看,见摄制组果真乌泱泱朝他涌来,犹如蝗虫过境,心里大骂一声见鬼,立刻回身奔跑起来。
于是一行人追着他,浩浩汤汤,在山野小径上拉开一道追逐长龙。许思睿当领跑,其他人保持固定的间隔点缀在他身后。
跑出一公里后,他很快发现了两个事实——
第一,进山的时候他全程都在打盹,压根没记住路;
第二,工作人员并非追不上他,而是故意放慢速度在遛他呢,以便拍到更多“震惊!纨绔公子哥初来乍到第一天竟然叛逆奔逃”等博人眼球的素材。
许思睿奉行的是一种省力的人生,换言之,他并不擅长运动,没跑一会就感觉胸口闷得喘不上气,两腿也像灌了铅,重若千斤。
饿。
累。
渴。
他活了十几年,一向众星捧月,从来没吃过任何亏,越是跑,越感到糊涂:为什么他非得受这种苦?
聪明人懂得及时止损,许思睿认为自己当然应在聪明人的行列,于是他适时停下脚步,赶在猝死前转变了态度:“……行,我不跑了,你们说说你们打算怎样吧。”
杨吉也追了上来,他生得胖,显然也不适应这番剧烈的有氧运动,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许……许思睿,你能想通就好,我……我告诉你,这样是跑不出去的,等天一黑,这周围山里指不定有什么野熊野猪会出来乱窜,你难道真打算……打算露宿荒野,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吗?你听叔一句劝,往回走,村民的牛车已经过来接你了,你坐着牛车去村民家里,喝碗山泉水,吃顿热腾腾的白米饭,舒舒服服洗个澡睡一觉,难道不好吗?你父母替你报这个节目,肯定不是为了害你,你要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啊!”
杨吉的话不无道理,春夏相交之际,天依然黑得快,现在才下午六点多,可周围的山林已经笼罩在一层浓郁的昏暗里了。就算想逃,也得等明天天亮再说,现在妄然跑出去无异于找死。
许思睿想了想,决定暂时妥协。
杨吉见他有松动之意,知道他这种性子的人就是服软不服硬,赶紧趁热打铁:“我现在就把牛车叫过来。”
牛车这个词语对许思睿来说实在太陌生了,他皱了皱眉,问:“就没有轿车吗?”
“哎哟我的少爷——”杨吉拊掌跺脚,“这深山老林,哪来的轿车?您就别闹了!山路不好走,除了牛车,别的都进不去,难道你还指望有人抬着担架,把你抬进山里去吗?有牛车坐就该知足啦!”
正说着话,后方的山路果然隐隐绰绰出现了牛车的影子。
杨吉赶紧挥手示意:“这边!这边!”
许思睿也眯眼望去,看到一个干巴瘦弱的寸头小孩骑在牛背上,远远地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